她一路狂奔,來到與謝曜分別的那棵樹下,樹下除了幾叢枯草,哪里有半個人影。
天書跌跌撞撞走到樹旁,不自禁紅了眼圈。
她錯了,從一開就錯了。怎麼可以選擇謝曜,而不是別人?或許當初謝曜已經提醒了她,但是她卻從未放在心上。她是那樣的自私自利,眼中除了自己的利益便再也看不到其它。即使心底已經產生動搖,也絕不會承認。而謝曜永遠是為她著想,不求回報的,無私的。她與他相比,便是陽光和陰暗的兩個極端。
「謝瘋子!你出來!」天書朝著樹林大聲的喊,聲音回蕩在黑暗的樹林間,一圈一圈的飄遠。
她不死心,仔細查看地上的腳印、草葉上的血跡,一點一點的模索,走得百米遠,忽然見得前方山坡許多碗口粗的樹干都被攔腰折斷。天書心下起疑,走到斷樹旁,沿著下坡草木被壓,好似從山頂滾落了一塊巨石。她望了望坡下黑 的密林,大步朝那方走去。
天書來到坡下,果見一塊丈寬巨石,抵在山壁上。她繞著巨石走了一圈,卻在右側下角發現山壁上一塊縫隙。天書看著那縫隙不禁一怔,扶著巨石緩緩蹲下,伸手一模縫隙,果然濕漉漉的沾了一手血。
她大驚失色,使勁推了推那巨石,卻好比蚍蜉撼樹,巨石紋絲不動。天書將手巨石和山壁間那塊縫隙,似乎想從中模出什麼,但那縫隙太小,只容她一只手勉強穿過。
這被巨石堵住的地方,原本是一個山洞。
她若沒有猜錯,謝曜當將巨石推下,趁巨石在山坡翻滾間隙進入山洞,封死出路。
「謝瘋子?謝瘋子你出來!」天書恨不能整個人都鑽進去,可她使盡全力,也只能伸進一只右手,「我知道你在里面!」
她驀然想到自己身份,是了,她變成《三字經》就可以鑽進去啦!天書當下默念了幾句口訣,但時間分分秒秒過去,她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怎麼會這樣……」天書最後一絲期望也被掐滅,不禁握起拳頭狠狠的砸那巨石,「你出來!出來!我知道你在里面!你騙所有人,你也騙不到我!」
天書不知哭喊了多久,直到聲音漸漸嘶啞,才忽然听得洞內傳出一聲低低的嘆息。她沒有出現幻覺,那就是謝曜。天書陡然來了精神,她忙對著那縫隙喊道︰「謝瘋子,你不要不肯見我,你說過一輩子不丟下我的,怎麼可以言而無信?」
謝曜聞言,不禁黯然垂首。
他何曾想丟下天書,可他自己都感到油盡燈枯,還不如默默的找個地方死了,也不讓任何關心他的人悲傷。
「我讓你去找郭靖,你又回來做甚麼?」謝曜听她聲嘶力竭,心中柔軟,還是忍不住出言詢問。
天書听他終于肯說話了,好不開心,胡亂擦了擦眼淚,道︰「郭靖算甚麼!我只和你在一起!是了……你不想見到我,不想出來,那我不逼你好麼?」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搖頭道︰「不行!你必須出來,你身上還有傷,你……你傷得重不重?」
謝曜微微一笑,撫在石壁,道︰「不重。」
天書想到郭靖所言,哪里肯信︰「你又騙我……先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肯定能治好的!」
謝曜道︰「我已經想到了辦法。」
「甚麼辦法?」
謝曜頓了頓,他重傷下走火入魔,若不壓制,可致行為狂悖,此後喪失心智錯殺無辜便是鑄成大錯難以彌補了。
他半晌才道︰「當初所練武功太駁雜不純,以至于真力大亂,四處串走,五內俱傷。我不出幾個時辰,恐有走火入魔滅絕人性之險。倘若我神志不清,殃及無辜,豈不是真正坐實‘魔頭’之名?但我方才想到辦法,若拼最後一絲內力,以經脈逆流之法將這些雜亂無章的心法真力通通壓制丹田,便會好起來。」
天書听他說罷,忽然笑出了聲,笑聲越來越大,竟笑出淚光︰「騙子!」她一聲怒斥,「你當我好騙的很嗎?這法子逆行不當,立時便會經脈俱斷散功而亡!」
謝曜沒想到她竟然知道,被她戳破,竟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死生參半,倒也不虧。」
「你當然不虧!可是我呢?」天書心中酸楚,語氣一軟,哽咽道︰「你有沒有想過,我今後一個人……怎麼過?」
「天書……」謝曜聞言幾欲忍不住出去,但就算出去,又能如何。
謝曜功力漸弱,有些壓制不出胡亂竄的真氣。他涌上口中的鮮血又給咽進肚子,才道︰「天書,你去找我義兄罷。他以後必成天下第一,你跟著他,便能找到慧根,實現你的理想。我……我是不能陪你了。」
天書在外間听到這句話,嘴角浮現一抹慘笑,突然便想將這近二十年所有埋藏在心底深處的謊言都說出來。她太累了,隱瞞這一切實在太累了。縱使根本沒有人看見她的表情,她也不敢抬起頭,像是認錯,像是自責,低聲自嘲的笑道︰「甚麼慧根……甚麼天書……這些都是我騙你的!我從一開始就在騙你!騙了你十幾年!我根本不是神仙,我是一個連妖都算不上的怪物!」
謝曜心中莫名一驚︰「你不要說了。」
「不!憑什麼不說!我偏要說!」天書抬起頭,兩行淚不自主的從眼角流出,她咬牙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為何會來到這里?是了,你弄丟我的慧根,便會心懷愧疚,一輩子賣命于我,慧根也好,天書也罷,這全都是我騙你的!若真要有慧根,那……那你就是我的慧根!」
她說到此處不禁發笑,憐憫而絕望︰「但我卻並不是尋你,而是……殺你!殺你,奪你的心,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就好比埋下一顆種子,等他生根發芽,結出最好的果子……你成為天下第一,變得越強,那我便能獲得更多利益。」
天書伸手擦干眼淚,大聲道︰「你其實根本回不去!永遠回不去!在我將你帶來此地的那一天開始,你便已經是一個死人!」
謝曜怔然的听著這一切,心底卻好比早就知道一樣。是的,他或許很早很早就有一種這樣的預感,天書並不是真心實意的和他在一起,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帶有自己的目的。如今听她說出一切秘密,心底竟是平靜至極。
天書淒然一笑,繼續道︰「你以為我只算計過你這一件事嗎?不,很多很多……多到我自己都數不清。當初從白駝山莊逃亡,你知不知為什麼歐陽克會提前在客棧設下埋伏?不錯,那是我通風報信,因為你不思進取!我必須得讓你不斷學習武功……而我不肯提前告訴你朱聰等人的大難,那是因為我自私!對我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我干麼要去耗費靈力!我曾不止一次想要殺你,你太無能了,讓我遲遲不能摘取自己的果子!直到後來,我教唆魯有腳發英雄帖,讓天下人來圍攻你,都是我的主意!」
「嗯,除了這些,還有甚麼?」
天書聞言一怔,沒有答話,她沒有想到謝曜會這般平靜。
謝曜問︰「黑玉斷續膏是不是你做的手腳?」
「不是。」
謝曜點了點頭,即使隔著一塊巨石,天書根本看不見。天書听他半晌沒有作答,生怕他已在運功,忙道︰「謝瘋子!我這麼壞,這麼不好,你快出來殺了我!找我報仇!不然……不然你出來打我幾下罵我幾句!」
「天書,我說過,不管你做了甚麼,都不會再責怪你。」謝曜知道自己這番話只是為了安慰天書,或者安慰自己,他低下頭,看見天書伸洞口縴細白皙的手腕,似乎又想到那夜元宵,他緊緊握著她手,走遍大街小巷。
謝曜蹲□子,伸手覆在她手背上,微微笑道︰「你縱有千般不好,在我眼里,也是好的。」
短短一句,听在天書耳中,仿佛整顆冷硬的心都被融化,先前所裝出的一切殘酷都崩潰瓦解。
她尚未開口,手中忽然傳來一股力量,將她一掌推開老遠,天書眼睜睜看著那最後一點縫隙也被抵住,瞬時間淚如雨下︰「謝瘋子——」
她在這頭,他在那頭,中間隔著一塊巨岩,或是生死相離。
天書踉蹌又撲過去,雙手撐著巨石,妄圖將它推開,但她將十八般武藝通通使出,也不能撼動分毫。天書呆呆的望了望四周,突然看到山壁,她頓時靈機一動,是了,推不開石頭,她便從山壁上開鑿一個洞鑽進去!
當下天書撿起坡上被巨石壓斷的樹干,往山壁上一點一點的刨。不管多久,她勢必要將這山壁打通,看上謝曜一眼,一眼就好!一根樹干挖斷了,便抱起另外一根,另一根斷了,便再撿一根;樹干不夠用,便用手挖,運起功力倒是事半功倍,即使滿手泥土,她也始終不曾退縮。
天書堅持不懈,不知道挖了多久,只覺第二日天光明朗,林子里清晨的薄霧散去,她十根手指的指甲全部斷了,雙手傷痕累累,終于「咚」的一聲,將山壁挖出一個小孔,通到洞中。天書大喜過望,抬腳踏破最後一點泥土,鑽進山洞。
陽光透了進來,但見謝曜一身藍衫,盤膝而坐,他的脊背是那樣挺直,沒有任何改變。
天書看到他,欣喜的幾欲落下淚來,她雙手在身上擦了擦,才快步走過去,扶著他雙肩,小心翼翼的問︰「謝瘋子?是我?你……你如何了?」
謝曜依舊緊閉著雙眼,紋絲不動。
天書撩開他衣袖,伸出三指把了把脈,但覺脈象雖然虛弱,卻是極為正常,不見有大礙。她心中一喜,看來謝曜經過一夜運功,這生死參半,竟讓他賭對了。
「謝瘋子?好些了嗎?」
她伸手將謝曜額角的亂發往後順了順,看著熟悉至極的眉眼,心中好不歡喜。便在此時,謝曜忽然睜開雙眼,「啪」的伸手捉住天書食指,張口便咬!天書冷不防被他咬中,竟忘了疼痛,忙掰開他嘴巴,驚聲道︰「手髒!」但見指頭已經被咬出一圈牙印。
天書大驚之下,抬頭一看,謝曜正皺眉頭,大呼︰「好餓!我好餓!」他看到腳下一塊石頭,眼神一亮,歡呼道︰「饅頭!有饅頭吃!」撿起那石頭便往口中塞去。
「不能吃!」天書忙走過去,一巴掌將他手里石頭拍落在地,震然看著痴痴呆呆的謝曜,只覺整顆心都被揪緊。
謝曜的石頭被天書拍落,偷眼覷她,又低下頭,癟嘴道︰「你干麼不讓我吃饅頭?」那神情委屈極了,和三歲稚童毫無分別。
天書眼眶一熱,定然是謝曜昨日運功未能大成,雖然不至于走火入魔,但卻神經受損,神志失常,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傻子。思及此,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再忍不住,蹲□子,掩面落淚。
謝曜見她哭泣,瞪大眼楮,小心翼翼的學鴨子步似的,走到天書面前,伸手戳戳她肩膀,問︰「你哭甚麼?」他撿起方才被天書打落的石頭,獻寶一般拿到她面前,「別哭啦,大不了這個饅頭給你吃。」
天書抬淚眼看他,人還是那個人,只是神情卻呆呆傻傻不復往昔。她心中好痛好痛,但看謝曜完整的在她眼前,又無比慶幸。伸開雙臂,一把將謝曜緊緊抱住,下巴枕在他寬闊的肩膀上,無聲流淚。
這一天,便將她一生的眼淚都流干了。
「我是天書,你以後都要和我在一起,知不知道?」
謝曜被她抱住脖子,雙手不知往哪里放,他將石頭揣進腰間,方拍了拍天書的背,說︰「好啊好啊,你給我饅頭吃嗎?」
「給,你要多少我都給。」
謝曜忽然抬眼看了看這黑漆漆的山洞,害怕的說︰「天書,這里陰森森的,我好冷。」
天書聞言一怔,模了模他雙手,果然冷的像冰一樣,此時已經入秋,謝曜這一來竟然連運功抗寒也不會了。她心下又是一酸,卻將謝曜抱的更緊更緊,怔然望著一處,哽咽道︰「不冷,不冷,有我抱著你……永遠也不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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