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絕躺在那里,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醒著,雙目半合的,鼻下卻傳來徐徐的鼾聲。
「可是那又如何呢?騙你的人就是你的父親和岳父,你不能一刀劈了他們。你娶的是多年來對你一往情深,像妹妹一般看著她長大的女子,你不能打不能罵。而且凌老爺攤牌的時候已經明明白白地說過,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二女兒只是順從了他的意思,請你好生待她。」
廖之遠在寬大的臥榻上伸了一個懶腰,把全身都撐成「大」字型,把高絕往床尾擠了一些,笑聲自他的胸腔深處發出來,「凌老爺又說,他這樣安排也是為了你好,因為你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如果婚前得知了門的妻子的死訊,你一定不肯再娶別的女子為妻,說不定還要固執地為大女兒凌妙春守喪三年。高老爺接著說,三年後你就二十六歲了,一直不娶正妻的話,小妾也不好進門,子嗣更是無從談起,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責令你好好想一想一個死去的女子和一雙巴望著抱孫子的父母孰輕孰重。」
高絕突然睜開眼楮,冷冷地問道︰「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很多事情都是連陸江北和段曉樓都不知道的。」
陸江北和高絕是同一屆的錦衣衛,軍餃品級猶在高絕之上,可以說是高絕的上官加摯友。只因高絕難以相處的孤傲個性,讓他成為一個生人勿近、熟人不熟的孤立人物,整個錦衣衛府只有陸江北一個人跟他能融洽相處。
而段曉樓雖然是高絕的表弟,兩人的性情脾氣卻是南轅北轍,彼此都看對方極不順眼,言語上的交流幾乎全都被肢體上的交流取代了,心中稍有不爽立刻就一拳向對方招呼過去。而且高絕成親的時候,段曉樓和廖之遠還在德安的五兼門修習寒清掌,段曉樓對高絕的「成親秘聞」也只听段母提過一點,而廖之遠卻清楚得仿佛在現場親眼見過一般,令高絕不能不起疑心。
「有時候,人並非走出了傷痛,不過是學會了帶著傷痛繼續生活。」廖之遠絲毫不被高絕的質問影響,輕笑著轉頭看向高絕的寒眸,「听說高兄成親之後,一改往日不近的性情,在府外的別院里連續納了八房小妾,還讓其中兩個小妾為你生了一子一女,真是艷福無邊。」
見高絕沒什麼反應,廖之遠又繼續說道︰「雖然高老爺高老夫人如願以償,歡歡喜喜地抱上了可愛的孫子孫女,但是高兄的新婚妻子卻醋意大發,竟跑去別院剜掉了那兩個小妾的四只眼楮。不過想必那兩個小妾也不是高兄的心愛之人,事發之後高兄連個公道都不去幫她們討,就直接就將二人送去了城外的尼姑庵,只是在別院里安插了幾個高手保護剩下的六個受驚多度的小妾。真是沒想到,從書香門第凌家出來的女子竟會這般心狠手辣,有個這般性情的姐姐,還有哪個男人敢娶凌家的三小姐凌妙藝?」
高絕皺眉解釋道︰「她只是一時不忿,事後她也非常後悔,于是對那二人生下的一子一女噓寒問暖,關懷有加,以表達她對那二人的歉疚。」
廖之遠驚奇地看了高絕兩眼,仿佛剛認識他一般,低叫道︰「你瘋啦,居然還讓那個女人踫你的孩子,你如此精明謹慎的人怎麼在自己的家事上這般糊涂!」看到高絕依然波瀾不驚的面容,廖之遠搖頭嘆氣,「真不知道你這人是痴情還是無情!你對死去的舊情人念念不忘,對比著她的容貌尋來八個跟她眉眼相似的小妾,對她們百般恩寵,不少人知道了之後還常說你是個痴情人。可你對那兩個為你誕育過子女的小妾說拋就拋,如今提起她們來也是‘那二人’‘那二人’的稱呼,你還記得她們的名字嗎?」
高絕緊抿著唇不說話,石像一般冷硬的面容仿佛默認了廖之遠對他的控訴。
廖之遠又說︰「你剛剛不是問我是從哪兒知道這些事情的嗎?這些都是我的部下救回的一個小丫鬟柳穗講的,她是凌家三小姐凌妙藝爹身侍婢。因為凌妙藝偷偷離家出走,還跟在咱們後頭去了揚州,凌家的主母,也就是你的岳母大人,她聞信後大發雷霆,抓不到凌妙藝就拿凌妙藝的幾個丫鬟出氣。」說到這里,廖之遠突然嗤笑了一聲,「你的岳母大人和你的夫人的愛好很相似,你的夫人喜歡挖人的眼楮,而你的岳母最喜歡削人的鼻子。失去了鼻子的柳穗逃出凌家,打算去揚州找她家小姐,卻在官道上遇到了幾個強人,幸好最後被我的部下救了,否則她真是運氣不佳,財色兩空。」
高絕沉默了片刻,開口要求道︰「既然你救了妙藝的丫鬟,那你就索性好人做到底吧,把妙藝也一起送回凌家。幾日前我在揚州遇見了她,就騙她說要帶她去找段曉樓,如今她就在飲馬鎮外的驛站等段曉樓。」
廖之遠聞言臉色急變,抬腿踹了高絕一腳,低罵道︰「死人臉,別把你的包袱丟給我!我才不想招惹那個撒謊精!」想了一下又補充道,「別忘了,之前我們達成的‘你去長白山救我妹妹並將她完璧歸趙’的交易,我們已經談妥報酬問題了,絕不附贈其他服務!我家那些好喝的酒是有錢也買不到的(才怪),你已經賺大發了!」
高絕面無表情地說︰「不行就算了,讓妙藝自己在那里慢慢等吧,等銀子花光了她自然記得回家的路。」
廖之遠的貓眼倏地一轉,淡淡地瞥著高絕的側顏說︰「高兄,你還記得咱們之前提到的關于何小姐的話題嗎?就在兩天之前,我的線報網上也弄到了點兒關于她的信息呢……」見到高絕的面部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廖之遠心頭一突,苦笑道,「呵呵,本來我還不敢確定,現在看起來你真的對她很上心,每次只要我一提她的名字,你的耳朵就不自覺地輕輕一動,臉上的線條也比剛剛柔和一些……」
高絕怒氣沖沖地轉過頭瞪著廖之遠,冷聲呵斥道︰「夠了,你閉嘴!我已經听夠你的胡說八道了,你快滾,我三天沒睡覺了現在要睡覺。」
「哼,你如此東躲**的真不像個爺們,愛意是藏不住的,即使閉上了嘴巴,你的眼楮也會說出來。」廖之遠犀利地指出,「每次只要提到了‘何小姐’三個字,你的眼楮就變得跟段少一模一樣,比推理查案的時候還要黑還要亮,瞧吧!你的目光還有點發直,一副深陷在回憶里,回味無窮的表情……呵,再仔細看你的臉,雙頰上還略有些紅暈的痕跡,再加上你現在的姿勢——」
廖之遠用目光掃視一下高絕交疊在小月復上的那雙手,譏笑道,「想不到冷口冷面的高將軍,還有這樣柔情的一面——呵呵,活似一個懷了春的大姑娘!」
高絕的回應是一掌向左劈出,並且貨真價實地用上了七成內力,廖之遠怪叫了一聲,手腳並用地火速逃命。高絕仍然不肯放過他,從四分五裂的臥榻上躍身到半空中,當空向廖之遠踏去。
的威壓迎著廖之遠籠罩而去,廖之遠硬著頭皮舉掌相迎,高絕是他的師兄加前輩,功力遠在自己之上,何況他此時動了真火,血氣的沸騰讓真氣運轉更加流暢,簡直彷如魔王轉世一般氣勢洶洶,霸道絕倫!廖之遠一邊後退,一邊以掌接下高絕從上方踢下的勁風。
本來現在他投降認錯,高絕或許也就罷手了,可廖之遠天生就嘴巴欠抽,如此危急時刻,那張嘴依然歪著一邊的唇角冷嘲道︰「哈哈,你知道你現在這些舉止的含義嗎?這就是惱羞成怒,這就是欲蓋彌彰,這就是欲求不滿!好小子,就鼓足這個勁頭,保持這個氣勢,一口氣跑到長白山替我尋妹妹!」
一組幻影出現在廖之遠的眼前,高絕在一瞬間踢下十七腳,攻破了對方的護體真氣。廖之遠又怪叫一聲往院子里跑去,邊跑邊仰頭大吼道︰「莊里還有活人嗎?快來救小爺性命,有刺客啊!」
高絕如附骨之疽纏在他後方緊緊跟隨,冷厲道︰「山貓,我讓你一次就長記性,這次卸你一條膀子,下次你還敢胡說八道,我卸你兩條膀子再毒啞了你!」
廖之遠回身再次迎戰的時候,手中多了一條帶著倒刺的銀鞭,借著回身之勢把銀鞭揮到空中,銀鞭像靈蛇一般繞住了高絕的皂底靴,務要阻他一刻。在這寶貴的喘息時間里,廖之遠再次放聲叫道︰「高絕發飆啦,要殺人滅口啦!原來他也喜歡段少的心上人啊,那個叫何當歸的小妞啊!殺人滅口!殺人滅口!」
高絕全不理會捆繞在腳上的銀鞭,順著鞭子扯拽的方向凌空幾步踏去,最後一腳踏到了廖之遠的右肩上,迫使對方舉起鞭梢阻擋。
「蓬」「蓬」兩聲巨響中,院子中氣浪翻滾,把滿地的白沙統統攪到了半空之中,又從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廖之遠這一次結結實實地吃了個敗仗,被踢得倒飛了出去,而且右肩當真被踢得月兌了臼,無力的下垂著。廖之遠疼得嗷嗷叫喚︰「何小妞救命!何小妞救命!」
高絕臉色鐵青,在漫天的沙雨中一步一步危險地接近著那個惱人聲音的來源,抬掌瞄向廖之遠的左肩……
又是「蓬」「蓬」兩聲氣勁交接的巨響,一身亮綠官服的陸江北擋在高絕面前,驚奇地問︰「這是怎麼了?自家兄弟喝個酒聊個天,怎麼會鬧得如此沸反盈天的!剛剛我的手臂都麻了,山貓怎麼可能接得住?」
廖之遠一看救兵到了,本來有些蔫的神情再次靈活了起來,貓眼咕嚕一轉,笑道︰「嘻,你們兩個才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呢,我就不跟著瞎摻和了,哎呦,疼死小爺了!」說著用左手捧著右肩肩頭,晃晃悠悠地往院外走去,口中沒好氣地嘟囔著,「的,比段少還不經逗,難怪總是討不到女人的歡心,定然是在何小妞那兒踫了一鼻子灰,卻跑到我這里來撒氣……」
陸江北皺眉傾听,猜測著廖之遠話中的意思,又轉頭研究高絕的表情,遲疑地問︰「高絕,廖少說的可是真的?你對何小姐生情了?你喜歡她什麼?」
高絕瞥了一眼好友手中的一份塘文,不答反問道︰「揚州的人全都撤走了嗎?聖上得知柏煬柏又跑了,有什麼反應?」
「待會兒你自己慢慢看吧,先來回答我的問題,」陸江北上前兩步把塘文塞進高絕的懷里,急迫地問,「你這是在鬧什麼別扭?只因為廖少的幾句醉話,就對自己人下了狠手,這可不像是你的一貫作為。莫非他說準了你的心事,莫非你也對何小姐起了別樣的心思?」
「怎麼你們一個個都一副如臨大敵的鬼樣子,都跑來管我的閑事?」高絕冷然道,「我既把她擄走關起來,也沒說過要跟段曉樓搶人,想喜歡誰是我的自由,你可別告訴我,連在心里想一想都不行。」
陸江北焦急地說︰「我不是怪你搶段少的女人,我是怕你喜歡錯了人。前天我和廖少知道了一樁新聞,原來那個何小姐也是你的小姨子!你家里已經有一個凌妙春的異母妹妹凌妙祺,好好的一個女子魔怔了一般,成日里為你費盡心機的害人。高絕,我不想讓你因為一時糊涂,又和凌妙春的表妹何當歸扯上什麼瓜葛,最後才發現心里想的還是凌妙春本人,不過又多找來一個替身!」
高絕越听眉頭皺得越緊,最後忍不住扯住陸江北的官服領子,盯住他的眼楮反駁道︰「你胡說什麼,她是妙春的表妹?我不信,天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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