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氏暗暗咬牙,該死的,怎麼說著說著溫泉,又來扯這個!好你個裝模作樣的孫湄娘,說別人時就義正言辭的扯出一通大道理里來,當我不知道你的事麼?三姨母早就講給我听了,你明面里給你相公納了六個美妾來彰顯你的大度,暗地里給她們每人送了一碗九草湯,毀了她們的身體,不給她們做母親的機會!哼哼,二房要不是有你這只下不出公雞仔的母雞,也不至于連個傳香火的男丁都沒有,姓孫的,你有什麼資格做羅府的當家主母!
老太太默然了半晌,突然看向董氏,和藹道,大孫媳婦啊,你是前哥兒正妻,在老身眼里和英姐兒她們幾個均是一樣的,原本該讓你和英姐兒她們幾個同用一口溫泉。♀可是你瞧,眼下前哥兒成日里往那些煙花之地跑,那種地方,連一只蚊子一棵草都是髒的,更不要說那些個窯姐兒了。你們夫妻又是新婚,常有在一處親熱的時候,你沾了他,回頭再去用那口溫泉沐浴,這只怕是不甚穩妥啊,你看,瓊姐兒她們兩個都是小姑娘家,一點兒邪氣都沾不得的……
听到這里,董氏面上依然掛著一臉僵硬的笑容,嘴角艱難地擠著向上的弧形,心中卻已氣得想要掀桌子,砸椅子,淬杯子!
啊呀!這死老太婆言下之意,是嫌自己有「邪氣」,嫌自己髒,怕弄髒了她的兩個孫女兒?自己打從生下來到出嫁,十八年里還過這樣大的侮辱!原本那個嫁進羅家後一直對她不錯的老太太,那個第一次給長輩磕頭時賞了自己價值千兩銀子赤金頭面的老太太,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這個世上最可恨最無恥的死老太婆!哼哼,不用想也知道,一個克死了丈夫,如今又正在逼親姐姐去死的女人,能是什麼善茬?
老太太一看孫媳婦臉上還是有笑容的,于是繼續和藹道,老身知道你們這些小娃兒們心里都有些小九九,指望著能一個人獨佔了一個男人,老身告訴你,這樣的想法是不對的。他們男人天生眼界就大,看的就比咱們廣闊——咱們看到的不過是一張床一間房,一個院子一個浴房,而他們男人卻不滿足于這些。旁的且不論,于女人這一項上,不管他有多喜歡你,他的眼里還永遠有其他女人的存在,想讓他只守著你一個?哈哈,老身活到這把歲數了,也沒見過哪個豪門公子哥兒不沾除了妻子之外的其他女人的!你看像你二嬸子這樣多好,大大方方往你二叔房里擱幾個模樣出挑、乖巧听話的,最後,她不僅沒失了老二的心,還把他收的服服帖帖的,她說一他就不說二!
好個屁!董氏在心里冷笑道,你二兒子三十老幾了連個兒子都沒生出來,跟絕後了有什麼兩樣?
而老太太沒听見她的月復誹之辭,依然在跟她推心置月復,嘆道,一個茶壺配幾個茶碗,這是自古已然的道理,沒有人能去打破,那些個販夫走卒的貧賤之人一朝發達了,哪個不是把糟糠之妻一蹬,如花美眷領進門?不知你听你三姨母提過沒,老身有個外孫女逸姐兒,她親爹當年娶她娘那會兒,一房小妾一個通房丫頭都無,旁人還都說,那個遭雷劈的何敬先是個痴情人,還說川芎算是嫁著了人了,一生沒有煩憂了,我呸,我呸呸呸!那個短命鬼兒何敬先可坑苦了我們家川芎了,他和他那老娘都是黑了心的狗東西,落不了好下場!
董氏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激動的老太太,更是破天積見一向說話慢聲細氣兒的老太太口吐髒言,不禁訝異地以帕掩口,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羅白前的那個小姑母羅川芎的事她也听過一些,不就是兩口子和離被打發回娘家嘛,如今那個女人又再嫁一回搬出去住了,怎麼老太太提起多年之前的舊事竟會氣成這個樣子,就好似那個叫什麼「何敬先」的一對母子殺了她全家,撬了她祖墳一樣?羅川芎不是老太太情敵的女兒嗎?那她氣個毛啊,應該拍手唱歌才對呀。
孫氏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一對光彩華耀的美目死盯著堂上的掛匾瞧;羅白英听著老太太的話題跑偏了,于是低咳了一聲以示提醒。
老太太平復了情緒之後,總結前言道,大孫媳婦,你是書香門第里出來的女子,自然比尋常女子更通情達理一些。老身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疼你的心跟對英姐兒她們是一樣的,至于你想用溫泉水保養肌膚之事……算起來,咱們府里的溫泉也該有你一份兒,等到什麼時候前哥兒不再往那些個秦樓楚館里鑽了,什麼時候老身就叫人天天將溫泉水送去你的琉璃堂,好不好?
董氏聞言,氣得心里直打哆嗦,將溫泉水給自己送去?哼,說到底還是不能讓自己去溫泉里現洗,分明還是怕自己傳染什麼病給她的乖乖孫女!什麼叫「等什麼時候羅白前不去逛妓院了」?說來說去,還是讓她給羅白前納妾!難不成為了幾桶子洗澡水,她就要去跟別的女人分享丈夫?!
此時,羅白英仿佛猜透了董氏的心事一般。她凝視著自己鼻尖上方的虛空,告訴她兄弟媳婦說,其實你沒什麼選擇的余地,你洗不洗澡,前哥兒都要去抱其他的女人,要麼你就去怪自己投胎時錯投了女人,攆找個好日子再重投一次,要麼,你就弄幾個女人回來給自己添堵鬧心——誰讓你我是女人呢?
孫氏掩口一笑,英姐兒的話真是精闢獨到,呵呵,有時候看他們這些小輩們拈酸吃醋的樣子,覺得自己也年輕了幾歲呢……
旁邊給老太太捶腿的、年方十七的燈草趁機討好地笑道,二太太現在也不老啊,比咱們看起來都年輕多了。
之後,老太太稱乏驅走了三人。出了福壽園孫氏和羅白英一東一西,楊柳款擺地走遠了,董氏獨自走到花園里一個無人的角落,將那些開得爭奇斗艷的海棠花大把大把地揪下來揉碎,心中直欲發狂。三姨母,你跟我說羅府千般好萬事佳,可是你從我說過,這里住的人全都是一群是非不分、黑白顛倒的吃人妖魔!
那群人的眼楮和心都一起瞎了麼?羅白前跑出去放浪鬼混,她們不去阻止他出門,不去把他從青樓里逮回來管教,不去喝令他來給自己賠罪,乞求寬恕,卻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齊聲怪自己小雞肚腸,拈酸吃醋不給他納妾!哈哈,太可笑了,同為女人她們竟然能說出這樣昧心的話來!
死老太婆說,從古至今,一個茶壺配幾個茶碗,沒有人能去打破?可是依著此規矩去給丈夫納妾的女人,哪一個是歡歡喜喜地把小妾弄進門的?啊呀!若不是半年前在福州,三姨母先許下了不給羅白前納妾的諾言,自己根本不會隨母親來羅府相親,根本不會遇著羅白前這命中的克星,根本不用在這個見鬼的羅府里守活寡,跟一群瞎女人虛與委蛇!
縱然這里吃的住的用的比在福州家中不知好上多少倍,縱然我走到哪里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喊我一聲「大少」,縱然羅白前那個殺千刀的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我也是求仁得仁,得到了我所希求的一門親事,可是自從住到你們這見鬼的羅東府里以來,我沒有一天真正開心過,笑不是真的笑,想哭的時候眼楮是干的,我一天比一天感覺到,這個羅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死魚眼羅白英、老狐狸孫湄娘、一對小狐狸羅白瓊羅白芍、表面忠善而內里藏奸的吃人老妖怪柴萏,再加一個永遠像月兌韁野馬一樣怎麼栓也栓不住的羅白前,羅府里住的都不是人!
「呵呵呵,三小姐你別放在心上,二太太有時候也是跟小孩子鬧脾氣一樣,一陣兒一陣兒的,其實她一點壞心都沒有,也絕對沒有容不下你的意思……」湯嬤嬤拿起桌上的桂花露,喝了一口就贊嘆不止,連夸三小姐手巧,將來嫁了誰誰就有福了。
何當歸一邊用衣袖掩住臉做害羞狀,一邊在衣袖後面打了個哈欠,心想,才剛道了句「歲月靜好,一個不想見的人都看不見」,登時就涌進來一大批咋咋呼呼的人;才剛道今日不用「嘔心瀝血費心神」,湯嬤嬤就神神秘秘地把門關起來,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又來事兒了。若不是因為找到了一個願意教她內功修煉之法的小師父,讓她的心情變得有點好,今天的她真的是不耐煩應付這些子飛來橫事。
九姑亦點頭笑道︰「是啊,我在羅府住了多年,看二太太這個人是極好的。」
何當歸放下了衣袖,一臉詫異道︰「嬤嬤你們在說什麼啊,二舅母她怎麼了?為什麼打頭兒就提到二舅母身上呢?」邊說,邊拿起剪刀來修頭發。
湯嬤嬤和九姑面面相覷了一下,才恍然想到,三小姐的那一句「晨起還得及燒熱水,沒有熱茶招呼二位,請將就著吃些桂花露」就只是普通的客套詞而已,並不涉及二太太什麼,因為三小姐剛回府住不久,也在府中過過秋冬,所以她根本不知道燒水房歸二太太直接管轄,甚至,人家可能根本不知道羅府還有專門送熱水的燒水房!這原是她們二人心中揣著此事,一听見個影兒,就蹦出個子兒來,反而泄露了她們所知的實際情況。
其實幾天之前,湯嬤嬤就听小丫鬟偷偷議論說,二太太听旁人告知,三小姐趁四小姐不在家,裹挾著個竹小少爺佔了四小姐狄夭院,簡直就是「挾竹哥兒以令老太太」。二太太雖然懶得跟小輩人一般見識,但是擔心一向沒有爹娘管教的三小姐才小小年紀就學會了行奸使詐,以後嫁去別家再把這一套低級手段用出去,到那時可沒有人願意這樣包容她了。
丫鬟甲說道,咱們素來都知道,二太太精明干練,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三小姐這一回算是犯了二太太的大忌諱,撞到了刀鋒上了,听說二太太立意要讓三小姐學學規矩呢。
丫鬟乙附和道,是啊,听說二太太已經跟所有領對牌的管事說了,她這個舅母要越俎代庖一次,管一管家教欠缺的三小姐,因此先從日常小事管起,斷一斷三小姐的輕浮得意勁兒,壓一壓她壞心上漲的苗頭……據那听見這話的人說,二太太講了好多,而且話里的內容都不太好听呢。總之,現在桃夭院的一應公中月例、熱水、炭火、下人和小姐的那一套配備都給扣了。
丫鬟丙問,那例飯呢?不是說從前的廚房管事王啟家的,就是扣了三小姐半年的例飯用度被人揭出來,後來才壞了事的嗎?陽管家怎肯再去觸這個霉頭?
丫鬟甲答道,桃夭院主子連同奴才共六人,據說是在二太太的指示下,廚房只管給桃夭院六份的下人公飯,至于富裕的銀子——二太太說了,沒人昧她那些個銀子,一應例飯銀子和月例都暫且記在公帳上,以後她出嫁前,劃拉嫁妝時一並還給她。
呵呵,丫鬟丁笑道,二太太總是如此公私分明,滴水不漏。
無意中听得此事之後,湯嬤嬤便擔心三小姐會受不了委屈,泄露出四小姐去向和她住進桃夭院的真實原因,誰知幾日過去了,三小姐處竟平靜的出奇。每次湯嬤嬤去瞧竹哥兒的時候,每每遇著了三小姐,都是見她或是偎在屋里打盹兒,或是在院子里曬太陽,絲毫沒有對伙食、月例之類被扣,發出過牢騷或露出過郁郁之色,簡直比從前住在這里的四小姐過的還滋潤的樣子,莫非真的是桃夭院的地氣養人?
其實那些月例銀子之類,只要老太太發句話,就算二太太不滿,也照樣子有三小姐的。可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太太既然已經放權給二太太,自然不能輕易對她的決斷插上一手一腳,駁了她的威信和面子。更何況,老太太剛把二太太的親女兒綁進道觀里去,雖則是純粹為四小姐好,但每回她見了二太太還是有一般心虛愧疚之意,因此二太太想做什麼,也就由著她去了。
幾日下來,原本生機勃勃狄夭院變作死域,昨日下午,湯嬤嬤看不過眼,才擅自做主給桃夭院安排了十二個灑掃漿洗的粗使丫鬟,又用菊花里里外外裝飾一番,總算讓桃夭院恢復了幾分昔日生機。
而昨天晚上的宴席上發生了一驚天變故,讓闔府之人差點兒失去了最最敬重,最最倚為主心骨、頂梁柱的老太太!
當時的情況,在場道嬤嬤瞧得一清二楚,當老太太要求大小姐過去端茶被拒,要求二小姐端茶被搪塞時,盡管老太太沒有當眾斥責,也沒有過多的情緒流露,但湯嬤嬤卻著實為這個她跟了幾十年的主子心痛了一回,恨不能以身相代。
因此,當老太太第三次開口,要求三小姐為她沖茶,三小姐落落大方地應下來的時候,湯嬤嬤感激地幾乎想給三小姐叩幾個響頭,謝謝她送老太太這最後一程……可沒想到老太太沒死成,被段世子給撿回來了,除了驚嚇過一場暈倒過一回,可以說是毫發無傷。听說三小姐被轉為人質捉走了,湯嬤嬤為她懸心不已;听說三小姐被聶淳救下來了,湯嬤嬤亦是由衷高興。
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平時幾個小姐圍著老太太撒嬌,個個都是乖孫女好孩子,等到遭遇了大坎兒大磨難的時候,站出來的竟是一個柔柔弱弱的三小姐,一個府外養大的跟老太太也不甚親密的表小姐,何嘗不令人感嘆!
于是昨天深夜,等湯嬤嬤扶著老太太回了福壽園的臥房,給老太太捋背心、順胸口壓驚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提出來,三小姐真是個不錯的好孩子,姑太太常年不在府里住,三小姐一個孩子孤零零但可憐了,都說「有娘的孩子是寶,無娘的孩子是草」,不如咱們做一回主,給三小姐認個干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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