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末,距離新年已無幾日光景。
衛長嬴坐在明堂之上,握著軍報,望著琉璃窗外幾支帶雪開放的臘梅怔怔出神。
堂上眾侍個個屏息凝神,只有黃氏敢出聲相勸︰「雖則戰事連續失利,但閥主仍舊安好。何況季神醫已查明是跳蚤致疫,如今天寒地凍,便是無人去滅,這些作孽的東西也都已無處容身。只要不住那些暖房里,再不會染上疫病……若非疫病,戎人哪里是咱們西涼軍的對手?」
「原本戰敗倒也沒有什麼。」衛長嬴再不懂軍事,這些日子下來,也已經把燕州附近的地圖爛熟于心,她搖了搖頭,「但為了防止疫病散開,大軍不能進城,只能宿于野地。如今戎人步步緊逼,大軍無法據城而守,卻要往哪里退?信州與京畿,會讓他們過來?」
「除非是走瀚海戈壁,繞道北戎的地界,甚至到西涼那邊……」衛長嬴喃喃的道,「姑姑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黃氏默然。
現在是隆冬,是北地行進最困難的時候。連戎人這時候都不願意出門的,可見這種季節,在草原上,有多麼可怕!不過,戎人再不願意出門,也不會放過途經他們地盤的大敵。
他們是草原上土生土長的,熟悉草原的一切︰路徑、方向、環境……這一點上,裝備再精良,訓練再嚴格的魏軍都比不上。
即使聯軍中大部分步卒都已經死在了疫病中,剩下來的幾乎是一水的騎兵,如果狠心拋棄大部分輜重以及染疫卻還未死去的那些士卒的話,他們的行進速度會比較快——可再快能快得過馬背上長大的戎人?不拋棄這些的話,他們只會死得更快!
更何況,這一繞路……中原諸方豈能錯過這個機會?
遠的不說,就說盤州的聞伢子,他沒了騎兵還有步卒,他能放過這個擴張的機會?
可西涼軍卻……
盧升平的後軍,僅僅只有五萬人。
一旦沈藏鋒決定放棄退向京畿或信州,繞路瀚海戈壁。盧升平肯定會第一時間撤回封路的部屬,拔營護送衛長嬴等人退回西涼!以免被其他勢力佔了便宜,把沈藏鋒的家眷給俘虜了!
但沈藏鋒若是退向京畿與信州,霍照玉等人第一個不答應!
哪怕沈藏鋒麾下,還有他們的親眷、部屬。他們也不會答應——連季去病都至今束手無策的疫病,誰不懼怕?
即使如今天冷,除了暖房等少數地方外,跳蚤都自己死光了。可這種一旦染上只能等死、而且死得奇快無比還要拖累身邊人的疫病……當然是離自己越遠越好!
別說是親眷跟部屬了,親生兒子在里面,有些人都不想認了——大不了再生一個。
「原本西涼軍步卒折損近乎蕩然無存,若再從草原走一遍,那騎兵又能剩多少?」衛長嬴怎麼想都是個死局,頹然倒在雲母榻上,「這樣慢說夫君的天下大計……往後西涼是否還能安寧都是個問題……」
誰能想到,一場疫病,讓整個局勢都反轉了過來……
「戎人……作孽啊!」黃氏也喃喃道,「他們就不怕報應嗎?」
除夕夜,衛長嬴帶著疲倦的笑意,受了晚輩們的大禮,挨個給了賞賜,正和樂之間,卻聞盧升平趕來求見。
這期間盧升平並不在池城,而是在京畿親自指揮封路。
這大年節的,他親自趕來,一準是出了大事!
衛長嬴生怕嚇著了晚輩們,沒有立刻就走,笑著安撫了他們一陣,又示意沈舒景過來主持局面,這才借口不勝酒力退席。
退席後,連衣裙也不及更換,直接去了花廳。
盧升平一身戎裝,肩上積著雪,神情疲乏,顯然才從京畿趕過來的。他向來是個溫和的人,但此刻臉色有著掩飾不住的憤怒。
見了衛長嬴,匆匆一禮,就道︰「懇請王後立刻收拾行裝,預備……返回西涼!」
衛長嬴覺得一股子冷氣從腳底升起,一下子沖到了頭頂!
她扶著幾案,慢慢坐了下去,才問︰「閥主他……?」
「閥主無事。」盧升平咬著牙道,「但霍照玉與聞伢子等人皆拒絕閥主往東、南撤退,皆要求閥主率領殘軍往北突圍——當初大軍因倉促離開燕州城躲避厲疫,丟失了許多輜重。又因听聞厲疫由皮子上的跳蚤引起,許多人杯弓蛇影,將御寒衣物都拋棄了……這種情況下,打瀚海戈壁,走北戎地盤,根本就是……」
衛長嬴臉色鐵青︰「那夫君怎麼說?!」即使疫病奪去幾乎所有步卒的性命,可靠著騎兵,無論信州還是京畿都無法阻攔沈藏鋒的撤退!根據季去病的觀察,疫病從感染到發作最長也就五六天,只要過了這個日子沒死,那是肯定不是這種無藥可救的厲疫!
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有這麼好恐嚇,事關剩下來的部屬安危,更關系到沈家的天下大計,怎麼可能被霍照玉與聞伢子的拒絕所阻攔?
但盧升平特意親自趕過來,開口就建議她帶著孩子們退回西涼,這……?
「閥主……允了!」盧升平年歲也不小了,孫兒都有了,此刻竟禁不住落下淚來,「因為帝都那邊有人給閥主送信——若閥主不肯,那就把京畿那起疫病里,有人偷偷收起的染疫之人的衣物,弄到宛州來!」
衛長嬴跌坐榻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良久,她才一字字的道︰「霍照玉……聞伢子……他們這是想逼死夫君啊!」
如今的殘軍,又不全是沈藏鋒的嫡系,即使是,在這場厲疫面前,心志不搖動的也少之又少了。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僥幸存活下來的人,想的是什麼?當然是盡快逃離這種環境!
借著天寒,回到繁華的帝都,好好的沐浴一番飽食一頓,再睡一覺……盡可能的遺忘燕州城的那場浩劫!
這也是他們在厲疫中苦苦支持的指望!
現在呢?要他們穿越瀚海戈壁不說,還要打從北戎的地方走,一路西行,從廣闊而人煙稀少的西涼折回中原……他們還能回來嗎?戎人又不是死人!
既然橫豎沒有活路,這些人的做法,可想而知!
偏偏現在有人拿了這場厲疫,威脅衛長嬴等人,迫著沈藏鋒強逼殘軍踏上這條死路!
且不說這條路是何其凶險,幾乎可以說沒有活路。且說殘軍知道這個消息後,豈能不嘩變?!
就是沈藏鋒的嫡系西涼軍,在這個時候也不見得會听主將的了……
盧升平流著淚,道︰「所以末將請求王後即刻收拾東西,由末將護送,撤往西涼!」
「不!」衛長嬴盯著不遠處的氍毹看了片刻,眼神越來越冷,半晌卻森然一笑,「當初說的好好的,齊心協力把戎人驅逐出去,咱們再來商議這天下的事情……如今夫君與大軍不幸被戎人算計,他們倒是落井下石的快!現下更是拿了我們母子的命迫著夫君去死……我出閣以來,跟夫君統共就沒團聚幾年,一不懂軍略二不通政事……光兒跟燮兒都還小,一旦夫君沒了,我們母子焉能有活路?!這是想要我們合家的命!」
她抬起頭,直視著盧升平,冷冷的道︰「我自知少年時候頑劣,對軍政大事所知連皮毛都算不上。我家里長輩又說夫君雄才大略,外頭的事情用不著我多嘴,叫我只管乖乖守著後宅就好!所以這些年來,前面的事情我偶爾好奇打听兩句,卻從來不出什麼主意……是惟恐給夫君幫了倒忙!」
「但現在有的人都要我們全家的命了,我也管不了那麼多——走,我是不走的!已經從京畿撤到了宛州,還要逃回西涼,要是這麼做了,夫君就能安全,我也就應了。可即使我們現在撤往西涼,你敢保證來得及告訴夫君,並讓他放心的強行往京畿或信州撤退?!」
盧升平倉皇道︰「但王後與兩位王子的安危……」
「帝都那班人手里有能傳播疫病的東西,想是那個瞞過你們封路潛入帝都的人死後,他們派了人去收拾,趁機留下來的。」衛長嬴臉色煞白,目光冷若寒冰,「那你們呢?你們難道沒有?!你們不是應該有更多嗎?」
盧升平愕然︰「那種東西……末將愚鈍,之前沒有想到會有這次這樣的事情,所以全部燒掉了,實在是……」
「別忘記之前路都是你們封的!」衛長嬴冷笑著指了指門外,「你現在就回帝都,去跟霍照玉,跟聞伢子派在帝都聯絡霍照玉的使者,跟他們說!你手里也有能傳播疫病的物件,惹急了,大不了都別活了!我們母子不過三個人,加上佷女們,才多少人?帝都多少貴冑?你看看他們敢不敢不信!連季神醫都治不好的厲疫……他們不是怕嗎?他們連夫君那邊經過詳細檢查與防護、如今已經連續數日都沒死過人的殘軍,難道不怕你這負責封過路的人?!」
盧升平恍然大悟!暗罵自己簡直蠢到家了——雖然說他之前沒有想過留那種害人又危險的東西,可既然帝都有人敢留,憑什麼他就一定清白?他帶著西涼後軍封路時,可又沒人監督他!
只是正要應允後告退,忽然想起一事,狼狽道︰「但末將得知消息後立刻連夜趕來此地,恐怕再回去跟他們說末將手里有那些東西,怕他們會不信……」
「那就派死士去燕州找夫君!夫君手里沒有就去刨那些染疫之人的墓!」衛長嬴冷冷的道,「一個尋常百姓都能把疫病傳到帝都,何況是咱們家?!告訴霍照玉!之前是誰要拿我們母子脅迫的夫君,給我乖乖的交出來,當眾千刀萬剮了!他要是敢不交……你就說我說的,我保證七天之內,帝都厲疫橫行!別以為鳳州衛與西涼沈的名譽壓得住我,我夫家是沒有能依靠的長輩了,娘家幾位長輩可還都齊全著!我在娘家多得寵,他要不知道就去打听打听!這件事情是他們那邊起的頭,打起筆墨官司來,他跟聞伢子加起來也不會是我娘家對手!他想雲霞霍氏給他陪葬那就給我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