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5卷
第479節第二章父子心計
離了上房,回到金桐院,卻見兩三年不見,院子里頗有改變。第一進變化不大,除了地上蒼苔更為綿實外,百年梧桐茂盛仍舊,在這夏日里抖擻精神,將大半個演武場都遮了個嚴實。
第二進里花木扶疏,成婚時候初栽下去的卉木此刻都已長成氣候,幾株小樹苗也亭亭如蓋,頗引人注目。比起衛長嬴走時,又新添了幾樣花卉,東南角上的小池中菡萏林立,蜻蜓繞飛,花草深處蟲鳴雀聲,極是熱鬧。
廊下扔了一個色彩鮮艷的皮球,還有魯班鎖、風箏、陀螺、七巧板、四喜人……一大堆的玩具顯然是玩到一半被丟下的。
沈藏鋒的目光在那些扔得滿廊都是、亂七八糟的玩具上停了停,聲色未露——沈舒光已經很是殷勤的跑到花壇邊摘了一朵鮮艷的月季花過來,獻與衛長嬴,諂媚道︰「孩兒前兩日跟大堂哥學了個詞,叫做人比花嬌,一直都不太明白,今兒見了母親才曉得是個什麼意思
衛長嬴向矜美貌,也听慣了旁人對自己容顏的贊美之詞,但從親生兒子這里說出來的又不一樣,此刻也已進了院子沒有閑人在旁,當下抱起沈舒光親了又親……沈藏鋒冷眼看著這小子百般討好,淡笑著道︰「原來一個人比花嬌的詞你居然想了幾日才能明白?」
他旁的威脅的話也沒說,沈舒光卻全身一緊,警惕的回頭看了他一眼,扭頭就把母親抱得更緊了。
衛長嬴察覺到長子似乎很怕丈夫,不由起了疑心——等一行人進了屋,衛長嬴叮囑黃氏辛苦些,陪著沈舒燮到他屋子里,等他醒了再診斷一次,若無事,黃氏再去休憩,又把余人包括沈舒光在內都打發了,進浴房去沐浴更衣。
……沈藏鋒與她分別大半年,這之前因為她懷孕,算起來倒有一年多不曾同房,年輕夫婦自是想念得緊,是以命人看好了兩個孩子,便夾腳跟了進去。
兩人親熱畢,喚人打進水來重新沐浴過了,起來之後一時間也不想視事,就相擁在西窗下的軟榻上說話。
衛長嬴輕輕擰著丈夫的面頰,嗔道︰「我怎麼看光兒似乎很怕你?你該不會趁我不在,虧待了他罷?」
「那是咱們親生骨肉,我還能委屈了他去?」一提到這個,沈藏鋒就露出啼笑皆非之色,很是無奈的道,「你不知道這小子——也是父親母親一個沒當心,叫他被明兒給帶壞了
「明兒怎麼把光兒帶壞了?」衛長嬴一愣,詫異的問。
她對大佷子沈舒明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本性不壞,但似乎讀書上頭不怎麼用心。沈宣跟劉氏雖然都對他非常嚴格,奈何有個慈父沈藏厲,一味的寵愛兒子,經常攔著護著不讓重罰。沈舒明自忖著有父親庇護,那就更加不用心了。
之前衛長嬴頗有些認為自己這大伯哥真是婦人之仁,沈舒明可是大房的嫡長子,還是明沛堂如今的嫡長孫,這樣的子嗣,再心疼,能放松嗎?這可是未來要支撐家業的兒子!但她有了沈舒光之後,頓時把這種想法拋棄到了九霄雲外——那可是親生骨肉,別說打了,說重一點,孩子隨便來個眼淚汪汪……只要想想就心疼嘛!
「你也知道明兒讀書一向不用功,而他是父親親自督促考校的沈藏鋒提到這個給自己惹事的佷兒嘆息連連,道,「今兒我去接你時不是說了要教光兒點東西嗎?不能四歲了名字都不會寫罷?結果光兒平常跟明兒向來玩在一起,明兒知道後,許是想到他當年被父親與大嫂迫著學東西的景況,就添油加醋的說與光兒听。結果光兒居然真信了他,以為這啟蒙是何等慘烈之事!」
衛長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明兒這孩子,怎的這樣害人!」沈舒光還沒開始學什麼呢,沈舒明就把他給嚇住了。要不是知道劉氏不是這麼蠢的人,而沈舒明似乎也並非心思惡毒之輩,衛長嬴真要懷疑他是故意想坑自己長子的……
沈藏鋒道︰「所以給光兒啟蒙,我看還是我來的好
「你來?」衛長嬴蹙眉道,「光兒現在那麼怕你……」
「就是因為他怕我給他啟蒙,所以才要我來沈藏鋒不動聲色的把「光兒怕他」調換成「光兒怕他去給自己啟蒙」,道,「若是你給他啟蒙,他如今倒是放松了。此後只要我或父親親自教導他,他豈不是又要膽怯上一場?你想這又是何必?直接從現在我來教,讓他知道明兒那些話不過是哄他的,他也就不會那麼怕進學了
說到此處,見妻子還是猶豫,沈藏鋒的聲音頓時就低沉了下來,「嬴兒,你可還記得我在西涼時,帶傷上陣前與你說過的話?這天下現在已經亂了,不然也不會明知道燮兒才半歲,就催促著你帶了他來帝都。我與你說,現下大魏疆域之內廿七州之地無一處太平,民變處處,一時間鎮壓不下去也還罷了,如今黎民怨恨朝廷與士族,光惦記著造反,根本沒什麼人耕種,農事是國本,現下國本搖動……魏室撐不了多久了!」
衛長嬴一路行來,雖然是被西涼軍嚴密的保護在軍中,但也知道這一路上,不乏餓殍,要不是得精心照料沈舒燮,必然心情沉痛。此刻听了丈夫的話,也是唏噓得很︰「我本來不放心燮兒的,還是大姐姐說不妨事才敢帶上他。謝天謝地這孩子身體好……對了,燕州如今如何了?東胡那邊戎人可有異動?」
沈藏鋒撫摩著她光滑如綢的長發,慵懶道︰「燕州尚未攻下——戎人那邊蠢蠢欲動,如今最怕的就是劉家吃不住壓力或者不願意承擔壓力,故意放戎人長驅直入。最頭疼的就是西涼軍雖然到了京畿,但朝中諸公都不同意他們駐扎在京畿。父親與叔父這幾日已經跟人、尤其是劉家打了好幾架了
衛長嬴驚訝道︰「打架?」
「雖然是廟堂之上,但話不投機到一定程度,叔父那性.子……劉家也有幾位將軍性情頗急,父親總不可能看著叔父挨打沈藏鋒長吁短嘆,「照目前的局勢來看,即使西涼軍被允許在京畿駐扎,恐怕也會受到極大限制——這些事情如今都還瞞著聖上,若聖上知道了……」
他搖了搖頭。
「聖上居然不知道?!」衛長嬴不禁愕然,「這……這都什麼時候了?」縱然是史書里那些昏君,也不至于每個都糊涂到這地步吧……照本朝這位至尊登基伊始來看他不該昏庸成這樣啊!現下這地步怎麼也該清醒點了不是?
「聖上不想知道,諸公也不想聖上知道沈藏鋒淡漠的道,「再說如今朝中所謀劃之事,還是讓聖上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衛長嬴听他語氣有些古怪,略一揣摩,不禁變了臉色︰「你是說……?可如今太子是申博,咱們四妹妹在其正妻的大事上哄過他呢,這一位也不是什麼寬厚的人哪!」
沈藏鋒搖頭道︰「那是小事,太子再心胸狹窄,事情的輕重緩急還是分得清楚的。再說……」他意味深長的道,「你以為太子這麼年輕,真能駕御得了咱們士族?」別看現在六閥一致同意讓聖上去做太上皇,讓太子登基為帝。其實六閥之所以意見這麼統一,懼怕聖上犯老糊涂,鬧得下不了台倉促起事只是一部分,更多的卻是看中了太子年輕,也不是什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登基之後完全離不開他們這些老臣的扶持——甚至可以說太子還更好哄一點。
要是太子是個驚才絕艷的主兒,或者年歲已長城府深沉——那好幾家是絕對不會允諾此事,定然會選擇一片忠心向聖上,哪怕族中杰出子弟被重重治罪幾個也在所不惜的……對崇尚君主垂拱、士族攝政的士族而言,聖上太昏庸胡鬧了固然不成,但相比精明能干的,他們寧可要個昏君也好過明君!
沈藏鋒作為典型的士族子弟,還是士族里一等一的望族未來當家人,當然也是這麼認為。
「……」衛長嬴不禁咬住了唇︰她過門沒多久,沈家就盤算起了易儲,這太子換了才幾天呀?自己才從西涼回來,沈家居然更進一步想易帝了……
揉了會額角,衛長嬴強打精神問︰「那這次是為了大哥在燕州的緣故?」
「也不全是沈藏鋒沉吟了片刻,道,「說起來有個事情還要向你打听一下——宋舅舅與聖上,或者顧皇後之類,就是太子登基之後會陷入困境的這些人,可有什麼深仇大恨?」
衛長嬴听得這一問感到非常驚訝︰「宋家舅舅?」
她迅速想了一下,茫然道,「沒有罷?你也知道,我其實就見過舅舅一面,我哪里知道?說起來倒是你在帝都土生土長,沒听說過什麼風聲嗎?」
沈藏鋒嘆道︰「沒有。是這樣的,這回的大事,最先是衛六叔給太子出的主意,總而言之興許是太子起了這心思,興許是衛六叔攛掇的……但後來衛六叔代太子與各家相約時,不知道為什麼頭一個選了宋舅舅,而不是想把燕州打下來快想瘋了的劉家!是以我跟父親推測,是不是宋舅舅有什麼隱蔽的仇怨,衛六叔知道了,篤定宋舅舅一準會允諾,故此頭一個尋了他
頓了頓,他解釋道,「宋舅舅從開春就一直病到了現在,這一回,衛外祖母去世,他跟宋大表哥固然都被奪情,然其實也根本無法回鄉守孝
衛長嬴沉吟道︰「我不知道……不過衛六叔為人精明,興許他有什麼辦法說服了舅舅?」
猜測了一陣都不能肯定,衛長嬴索性道,「過兩日我去探望舅舅一趟,看看能不能探一探他口風——宋表姐回江南去給我外祖母吊唁了,我到底跟舅舅不熟,卻未必有機會開口
沈藏鋒道︰「這也不是極重要的事情,只是略有疑惑而已,你不要太掛心,才回來,還是好生調養一番的好
極溫柔的道了這一句,沈藏鋒用悵然、復雜、眷戀、憐惜的語氣,幽幽的道,「魏祚枯竭的日子是算都算得到了,到那時候,我必定繁忙萬分,必然要委屈你們母子
衛長嬴自要寬慰他︰「局勢如此,咱們逢著亂世,哪能像太平盛世一樣悠悠閑閑的過?你且放寬了心,光兒跟燮兒,我一準會帶好他們,決計不給你添亂!」
那怎麼行!我說了這麼半天,為的不就是——沈藏鋒滿懷不舍的道︰「為夫信嬴兒!只是,如今魏室尚且苟延殘喘,為夫也沒忙碌到無法顧及你們的地步……趁這辰光,為夫自要多盡一盡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是以光兒的教誨,還是先讓為夫來罷,畢竟小孩子長大是極快的,而為夫也不知道,往後有沒有機會能親自教誨他了!」
想到接下來的天下烽火、群雄並起、風雲激蕩……早在多年前就為這樣的局勢做好了準備,為了合族榮耀也為了妻兒富貴,沈藏鋒注定要投身于這場風雲——而現在這段辰光,無疑是他最後的清閑,能夠不時的回到後堂,陪伴妻兒。
衛長嬴心情復雜,什麼也說不出來,輕輕的點了點頭︰丈夫想盡可能的多陪一陪兒子,她怎能攔阻呢?就像沈藏鋒說的那樣,等時局真正亂了,需要他全心全力投身其中應付時,即使沈舒光成日眼巴巴的望著父親來陪他一陪也是奢侈了。
只是被丈夫所描繪的局勢啊、將來啊、父子夫妻情之類深深打動、引起萬千情緒的衛長嬴不知道,此刻沈藏鋒心滿意足的摟緊了她,下頷在她額發上輕輕摩挲,嘴角卻微微勾起,哂笑著暗自想到︰「光兒這小子,以為仗著年幼又數年未見嬴兒,哄得嬴兒什麼都依著他,就當真能不把我這個父親放在眼里了?豈不知道他哄嬴兒這點小手段,哪個不是我跟他叔伯們小時候用膩了的?明日必給他些顏色看,叫他知道下次再敢這樣算計父親的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