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自家的小院子,開始捆綁摘下的蔬菜。
母親給了孫女一把茼蒿,小雨宸坐在板凳上,學著女乃女乃有模有樣地捆綁著。
母親將蔬菜一把把分好,玉汝一一捆成了小捆。自家種的蔬菜,大多是一元一捆或是兩元一捆,雖比菜販子販賣的蔬菜貴了些,那些注重飲食健康的人大多不會計較。
小雨宸總算將一把茼蒿綁好,女乃女乃看著系成死扣的線繩,笑眯眯地說︰「我的小孫女,你這把茼蒿的葉子都被你弄爛了,怎麼吃呀?」
「炒炒雨宸伸出小手做出炒菜的姿勢,女乃女乃忍俊不禁地逗弄道︰「宸宸,辣怎麼做?」
「哈哈小雨宸張開嘴,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女乃女乃又問︰「甜呢?」
她吧唧著小嘴,用舌尖舌忝舌忝嘴唇,然後歪著脖子羞赧地笑起來。
玉汝笑起來,母親說︰「你看她這勁頭,和你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媽,您又沒見過我哥小時侯的模樣
母親笑說︰「我沒有見過也知道,我們剛來那會,他瞪著眼楮對我說,這個村後山上有狼,專門吃那些吃白食的人。你哥呀,滑溜著呢
母親的話讓玉汝一陣心酸,母親這些年來任勞任怨,她一心想把後母做好。在漫長的歲月里,母親早已經把哥哥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而其實,在自己的感情深處,也早已經把這個生性粗礪的哥哥當成了親生哥哥。
下午三點,玉汝拿起背包走出去,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下午三點鐘,她要去幾十米外的輔導小學,她已經在這個輔導學校工作了八年。
她來到輔導學校,孩子們已經三三兩兩地走進了教室。
她來到教室,孩子們涌上前來,一一向她報道。
她看過了每一張熟悉的臉孔,催促他們去領取屬于自己的餐盤。
這間只有十幾平米的小教室里只能夠容納十二個孩子,而這十二個孩子都是性格迥異,每一位她都拿捏的恰到好處,當她弄懂他們的感情,就可以像一位母親一樣讓他們對自己暢所欲言。
孩子們各自領取了自己的晚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滿意足地吃起來。玉汝滿臉慈愛地望著他們,小東北,小河南,小四川,這些四面八方的孩子,身處這個繁華的沿海城市,不會像大人一樣感覺離家的惆悵,他們的世界里只有簡單的快樂。
玉汝沒有發現小姜政的身影,她四處尋找,最終在學校門前發現了他。
這個瘦小的孩子正在角落里默默哭泣,玉汝走上前,輕聲詢問︰「政政,你怎麼了?」
他仰起委屈的小臉,傷心地抽噎,「同學們都說俺是從垃圾堆里揀回來的
玉汝伸手為小姜政擦拭淚水,她看著孩子悲傷的模樣,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安慰。
這個弱小的孩子,剛剛隨爸爸從農村來到城市,他顯的弱小而怯懦,每每受到孩子們的取笑。
小姜政哽咽著說︰「老師,俺不想讓爸爸再揀垃圾了
玉汝回想那個身體殘疾的中年人,在這座城市里,除了這種卑微的工作,他還能夠做什麼?
玉汝牽起小姜政的手,沉痛地嘆息。在這個繁華的都市里,總有無數人要生活在社****的最底層,他們要隱忍而沉默地承受著艱辛困苦的生活。也許,生活就好象金字塔,無數底層的人們托起了輝煌的塔尖,而有誰會在意被壓在塔下的人是如何屈辱與無奈?
在孩子幼小的內心世界,竟然對身份有如此強烈的意識,這是孩子的錯嗎?
兩個小時的輔導時間很快過去了,家長們陸續接走了孩子,玉汝緩步走出教室。她走過那條月光輝映的小徑,听著草叢里的蟲鳴,緩緩地來到後山腳下的家中。
玉汝進到正間,振國媽正在忙著炒菜,小雨宸正在和振國開心地玩耍,她見到姑姑的到來,開心地抱起她的大腿,嗲嗲地喊︰「姑姑
振國媽見到玉汝手中的一桶酒,一邊翻炒鍋中的芹菜,一邊慚愧地說︰「玉汝妹兒,怎麼好讓你買酒呢?」
玉汝未及說話,母親從里間走出,將她拉進去。
振國爸見到玉汝,忙下炕試圖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她。母親將他重新安置在炕沿上,對他說︰「你們喝,我們娘倆是來看著你叔的
父親白了母親一眼,來富叔咧開嘴嘿嘿地譏笑。
玉汝走出房間,去了振國的小房間,雨宸和振國各拿一只玩具,哼哼哈哈地對打。
她坐在床沿上,房間里再一次傳來父親和來富叔的爭辯聲。
「王世昌,我這輩子最瞧不起的人就是你來富叔說。
「我最瞧不起的人也是你父親用洪鐘一樣的聲音回敬道。
「你憑什麼瞧不起我?你看看我豬圈里的老母豬,各個能下崽,你行嗎?你養豬不下崽,養雞不下蛋,老了老了,沒臉沒皮每天去山上打發時間
「我去山上溜達對不起你老祖了?我那是造福子孫後代,沒有山哪有水,沒有水,哪有你?」
老實憨厚的振國爸說︰「叔,我們喝酒吃菜
來富叔借著酒意賣弄地說︰「你們這些外鄉人,就知道個吃。一輩子辛辛苦苦就為了填飽肚子,真是冤屈
振國爸說︰「我們窮苦人也就圖個溫飽,沒有啥要求
振國媽將面端上桌,笑說︰「喝碗面吧
來富叔道︰「我知道你們河南人不說喝面,你們講吃面,你們這些外鄉人總學我們本地人講話,可你們怎樣學,也還是外鄉人。我們的腦瓜子里想的是體面,你們迫切想要的是解決溫飽
這話雖然尖刻,可是,從半醉的來富叔嘴中說出,沒有人會放在心上。
玉汝知道,來富叔對外鄉人的嘲笑中,也滿含著同病相憐的體恤。這個年過半百的人,因為酗酒,老伴與自己分居多年,一個人孤零零在山腳下養豬,他其實也如同一個漂泊的人。
來富叔喝完一杯茶,振國爸又為他倒滿茶杯,他並不喝茶,對振國爸數落道︰「我最看不起你們這些外鄉人,見了本地人就點頭哈腰的,就好象你們天生比人矮一截
振國爸憨實地笑著,不無慚愧地說︰「叔,入鄉隨俗吧
「你們再怎麼隨俗,也還是外鄉人,你來村子九年了,家家戶戶都認識你,可他們還是叫你收破爛的河南蠻子’
「我就是收破爛的河南蠻子振國爸並不把那樣的稱呼放在心上,臉上堆滿疲憊憨實的笑容。
父親開口說︰「振國爸,不能瞧不起自己,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挺起腰桿,這里人沒有啥,拿著幾個房改錢,就覺得自己腰大氣粗了
來富叔似乎有意與父親打擂台,說道︰「就是腰大氣粗了,你不服氣?你看我倆姐,我大姐從前病怏怏的,生病吃藥還要琢磨老半天,現在不一樣了,人家生病不去找醫生,醫生只能治病不能保命,人家去找神婆,神婆能讓她長命百歲,我二姐活的更滋潤,每天穿紅戴綠,打扮的像個大明星,在小區公園里晃腰扭
父親沉吟道︰「你倆姐加一起,不如玉汝她媽活的明白。人這輩子有錢是好,不義之財不可取
來富叔向他嚷道︰「怎麼是不義之財?我姐花我媽的錢,那是天經地義的事
「把你媽逼的喝農藥自殺,那就是大逆不道
「我媽不是被逼死的,是享不了福愁死的。我姐要送她去養老院,那里有什麼不好?」
「你對不起你媽,你就對得起你倆姐父親借著酒勁與來富叔嗆起來。
母親道︰「你們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醉話,要說到天亮嗎?」
父親听完母親的話,下地穿上鞋子,來富叔卻哭起來,「王世昌,你說我對不起我媽,你就是放臭屁
父親見來富叔流下淚來,不再與他爭辯,「你對得起你媽,是我對不起你周來富
「你這話說的對,你就是對不起我,你老小子,你見不得人的事,我活了大半輩子,不向人吐半個字。其實,是你對不起你媽,你知道你為什麼對不起你媽
父親听了來富叔的話,臉色沉了下來,他不再爭辯,抬起腳向外走去。
靜謐的月光輝映著小路,母親攙扶著父親小心地看著腳下的路。小路上碎石可見,路邊的草叢中傳出清脆的蟲鳴聲。一家人若有心事,一路沉默地走著。
回到家中,父親和母親很快便睡去了,而玉汝卻毫無睡意。一種惆悵的情懷縈繞心頭。
想到父親與來富叔內心的淒苦,想到尚在獄中服刑的哥哥,玉汝的心情無法平靜。
哥哥已經入獄三年了,三年的牢獄生涯對哥哥意味著什麼?他未曾親歷女兒成長過程中的點點滴滴,未曾听女兒甜甜地喊一聲「爸爸」。
三年了,父親每每與來富叔喝酒,就會相互對罵,以此宣泄內心的愁悶。
而來富叔呢?玉汝想到來富叔的命運,內心不免疼痛。
因為房改,來富叔的兩個姐姐纏著年邁的老母親,要她將房子兌換成房款,送她去養老院「安享晚年」。老人沉默地忍受著女兒的不孝,與來富叔住到了山腳下,在淒涼的心境下,與來富叔生活了半年就喝農藥自殺了。
夜晚好靜,靜的只能夠听到父親粗重的鼾聲和母親時強時弱的「吹土聲」。
「城鄉結合部」,這個隱形的「城市貧民窟」,讓她的心情異常沉重。在無數外鄉人眼中,這里的人們過著富足安逸的生活,可是,他們卻無法體會這種生活中夾雜著的愁苦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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