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懷抱著一個,四肢扎撒開的,不滿周歲的孩兒,包孩兒的小被子,沾滿塵土,一個被角在地上,拖拖拉拉的,拖曳著。還有一個被角虛虛的,掩在孩兒的臉上。她呢呢喃喃的,嘟囔著;你盯,娃要吃土呢,我娃沒事,你別把我娃抱走,她啜泣著,吸了一口氣,又慌亂的緊緊抱住孩子,把臉貼在孩子的臉上。繼續嘟囔著,啊,啊,壞了良心,讓蠍子吃我娃呢,
仲亞第一個意識是;這女人的娃有病咧,急癥。就給這女的說;娃得是有病咧?發燒不發燒?于是,他往前走了一步,想先模一下娃的頭,他用他頭上的燈,照在娃的臉上。就在他掀開娃臉上被角的剎那間,一股腐尸的惡臭味。直沖他的天靈蓋,使他幾乎喘不過氣。燈光下,娃的臉面,是慘白慘白的。已經開始腫大,嘴唇和嘴角上,有很多正在蠕動的蛆蚜子,眼楮里鼻孔里,也有很多蛆,在鼓踴著著,爬出爬進。幾個大的,鸀頭蒼蠅,貪婪的吸吮著。娃嘴角流出的液體,趕都趕不走。仲亞傻了!他眼前騰起一團白霧。他想嘔吐,想回身逃跑,但這時,他忽然覺的,他光腔子的內部,被榨出一個小來,他無奈的被釘住了,他驚詫的看著這女的,這女的痴呆呆的,看著他頭上的燈,忽然這女的。臉向下抽動。嘴角向兩邊扯開,呲牙,低頭,兩手緊緊的,摟抱住孩子。但又驚恐的,看著仲亞的背後。突然她又絕望的,嗷!的一聲,向仲亞撲過來,仲亞一閃身,這女的就趔趄著,嚎啕著,磕磕踫踫的叫著,沖向黑暗之中,仲亞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倆大漢團團圍住,仲亞驚出一身泠汗,他想起仲叔給他教拳時,經常說的;多人圍,蹲身掃趟,雙腳回。于是,他氣沉丹田,鼓足勁,猛一蹲身。剛要使用掃趟腿,轉子腳時的剎那,突然聞到,一股強烈的,刺鼻的,旱煙葉味道。而且也混合著一股,相當熟悉的汗臭味。那是其中的一個大漢,吸足了一口煙,朝他臉上噴出,一下子嗆的他,都喘不過氣來。把手里的竹鑷子,也掉到地上了,他也顧不上去拾,仲亞心里明白,抽這種辣辣旱煙的人。只有三個村的人,喜良村,大岩村,水泉村,而且都是上了年齡的人。不叫爺就得叫叔,這是因為,只有他們三個村子,種這辣辣旱煙。年輕人不抽旱煙。只抽羊群牌的紙煙,八分錢壹盒。仲亞提著的心松下來,仲亞咳嗽著站起身,那噴他煙的人,伸出滿是老繭的大手,按著仲亞的肩膀頭說;悄著,悄著,可要用你的掃趟腿,轉子腳,也不盯一下,真成了混眼子——。還有個狗字,沒說出口,仲亞安下心,就著燈光,定楮看去,原來是大岩村的,二勇和他爸。怪不得感到這麼熟悉,每年冬天。仲亞都要跟著,二勇他爸學打拳。二勇他爸大名叫張俊才,三十八了,打陝西大紅拳時,踢二起腳,跳起都在一人多高,做旋風腳,旋起以後,空中一個翻身,那起那落,輕盈飄灑,壹米捌的個子,打起拳來,靈活的像猴。仲亞練拳時,就住在二勇他家,晚上跟二勇打對腳睡,仲亞不好意思的,小聲的嘟囔;不是的,我沒盯著。沒盯著,要眼窩出氣呢,又嗆了仲亞一句,仲亞也不在意,他只定楮的看著二勇,可是,二勇好像不知道他的存在,只是用手抓著,仲亞頭上,燈的燈桿,扭來扭去,改變著光的方向,四面亂照,這個燈桿是彈簧的,可以四面八方轉動,而且可以固定在任何一個位置,二勇一邊扭著,一邊嘖嘖的贊嘆著︰嗨!真聊,真洋貨。仲亞用手指頭,在他肚子上點了一下,他會意的笑了笑說︰我早就看著你咧,我就是順著你的聲音來的,沒想到你個碎卒,還弄了個洋貨,在那買的,多少錢?得是裝的電池,能用多長時間,愛壞不?連珠炮樣的發問,好像他都懂得,就不想讓你回答,問你也是考考你,其實,他只比仲亞大壹歲,大名叫張學讓,只因他長的人高馬大,仲亞個子又低所以他老是叫仲亞碎卒,當然對外他既是哥,要是跟人打架,也是仲亞當然的保護人,說著,他把彈簧燈桿,往下一彎,把光圈全照在,仲亞的眼楮上,仲亞抬左手護住眼楮,伸出右手,刁住二勇的手腕,不由自主的。點住二勇手腕的,寸脈穴位上。二勇只感到手一麻,松開手,小聲的咕嚕著,`笑罵了一句,壞慫,仲亞還沒有說一句話,二勇他爸,就把他那滿是老蠶的,帶鋸齒的,能扎人的大手,擱在他的肩膀頭上說;你仲叔爸呢?沒有跟你一塊來,仲亞搖頭,你一個來,你得是逮蠍子呢。仲亞一邊點頭,一邊用手壓住,二勇掐他腰的手,忍著笑說;我仲叔,到聖人橋獸醫站去了。我隊上的,大騾子有病了。昨天晚上走的。今個就沒回來,我仲叔說,要在那住一黑,給騾子要淘腸呢,說是吃的結住了,二勇他爸,若有所思的,嗯了一聲,舀起他,壹尺貳寸長的煙袋,猛吸了兩口,隨著他嘴里的,叭達聲,煙袋鍋里火星子直冒,發出滋滋的聲音,然後,他把煙袋鍋,在腳底板上,瞌了兩下,把煙口袋,往煙袋桿上一纏,沖著二勇嚷,唉,別鬧了,趕緊走,小心你嫂子,這陣又跑的尋不著了,仲亞一靈醒,趕緊問;張叔,我剛才,看那女的,好像瘋了,懷里抱了個死女圭女圭,唉!不能提,不能提,那就是二勇他嫂子,二勇他爸說完,把纏住的煙袋又放開,伸開煙口袋,把煙袋鍋塞進去,喂了一鍋子煙,用火柴點著,吸了一口,長長的吐了一口,煙吸的不多,氣吐的很長。吐氣時,甚至發出,嗯嗯的申吟,二勇一手按在,仲亞脊背上的簍子,搶著說;那是我大嫂,大勇的媳婦,大勇倒踏門,到人家屋,頭年就生了這兒子娃,娃滿月時,在水泉村,擺拾桌流水席,從晌午端吃到日落山,喝醉了全村的小伙。我去水泉村看過兩次,娃都會叫爸了,還把我叫爸爸,說起來都快壹歲了,上個月得了出血熱,醫療站說是感冒了,吃藥打針不頂用…「我說讓趕緊到縣醫院。」忽然從黑暗里傳出了,甕聲甕氣的聲音。仲亞猛一扭頭,燈光下,他看出是大勇,膀大腰圓的他,也瘦成麻桿了,大勇的學名叫張學忍,是張家的文人,說話慢條斯理,人稱張老練,這半會,他都在黑影里蹲著,沒說話,「醫療站的大夫說,用不著,我說︰第一,已經治了好幾天了,沒有減輕,第二,到現在,你們把娃得的啥病,也沒弄清。那大夫,非得說是感冒,還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最後娃都抽風了,才讓去縣醫院,已經來不及了,娃硬硬地,傷在他媽的懷里。唉唉,說不起話,」說到這,他咳嗽的說不下去了。二勇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羊群煙。給大勇了一根,他爸不抽紙煙,仲亞不抽煙,他自已嘴里叼了一根,用手撥輪的打火機,給大勇把煙點著,又給自已也點著,仲亞瞪大眼楮,仔細的看著大勇,他明白大勇,最後一句話委曲和失意的含意,招門的女婿,住人家的房,一輩子都不氣長,有一次他語重心長的,給仲亞和二勇說;寧娶娼家之妻,不當門郎女婿。仃了一會兒,二勇說;唉,娃傷了,我心里也難受。這兩天,老覺的空蕩蕩的。仲亞把燈的黃色旋鈕,往左擰了一點,燈光稍暗。大勇低下頭,使勁的,抽了一口煙說;我媳婦抱住娃,哭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把兩眼楮哭的,出了兩個,葡萄大的血泡。把人嚇的,又給她看眼窩,又花了陸拾多元,最後眼的血泡,消下去了,但是人瘋了。不吃不睡,哭哭笑笑,成天要娃,只要看見娃的,小衣小帽子,她都要抱住,嚎啕大哭。說給她把娃藏了。滿 上亂轉,後來,她自已跑到亂葬墳,把娃給挖出來了,抱回家。誰都不讓動,村里人都忌諱呢。死人不能進村。更何況天熱,人都有味了。我丈人爸都急咧,發了威,硬讓我把娃從她懷里叼過來,讓我爸跟著我,連夜跑了十多里地,跑到這蠍子溝的最深處,就埋到這,就你身後。說︰就讓蠍子攻了,也就邪,她咋就能尋著呢,十幾里地。唉,不可思意。母子連心吧,說完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大勇是在訴說,還是在自言自語,連他自己都弄不清。幾個月來,他憋屈的厲害,他不僅有失子痛苦,而且他個人的尊嚴,和人格,也遭到不遜,和蔑視。現在的人們,已經不是在,看你胸中,有多少本事和抱負,不管你的意見對不對,他們都不會認可的,尤其是給吳小明家,做了門朗女婿後, 上的人,戲稱為張家大(公子)。他覺的人們,看他的眼光,都是異樣的。二勇又給他遞了一根煙,他舀在手里,二勇要給點著,他擺了擺手。二勇他爸咳嗽了幾聲,把煙袋又纏起,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造蘗呢,唉,趕緊走,不敢讓你嫂子,把娃又抱回村。村里人,都吆喝雲了,你丈人爸吳老大能氣瘋了,他起身看了一眼仲亞說;仲亞,夜深了,小心滲著,你看你個冷個的,光著個身子,連個背心都不穿,說著,他又看了二勇一眼說;你把你外頭哦衣服,月兌下來。給仲亞披上,二勇急死忙活的,把衣服月兌下來,給仲亞搭到肩膀頭上。仲亞說︰叔,我不冷。快穿上,你也快點回,不要時間太長了,後半夜滲的很,感冒了,就麻達了。命要緊,二勇他爸說完。擰身就走。大勇和二勇,也跟著要走,仲亞忙把頭上的燈卸下來,遞給二勇說;你把這燈帶上,天黑,你路遠,溝中間難走呢,二勇高低不要,二勇他爸說;仲亞你自個帶上吧,趕緊逮點蠍子,明天,收蠍子的人,可能就到你村了,我村沒收下多少,今年不舀鍋焙,也收,耽擱了。今年就賣不出去了。仲亞心里一震,好像他忘了,自己是干啥來了。仲亞慌忙把柳條帽帶上,把燈扶正,又擰到最亮,照著二勇和他爸高一腳,低一腳的急促步伐遠去。黑暗中,仲亞似乎又听見,二勇他嫂子,遠遠的,那悲慘的哭叫聲,
七,仲亞逮蠍子
就在仲亞低下頭,揀起剛才,掉在地上的鑷子時,發現了小堆浮土,他用竹鑷子劃拉了一下,就有幾隻蠍子,很快的爬出來。仲亞,趕忙舀頭上燈的光圈,罩著,那些蠍子被光一照,金黃發亮,像金子,有幾只跑的飛快的蠍子,還不斷的午動著牠的兩個大螯,這是火蠍子。仲亞輕輕的搖動著頭,那燈的光圈的軌跡,跟著蠍子,移動著,這時一只發青的,而且胖乎乎的蠍子,呈現在眼前,是只懷孕的母蠍,體態臃腫,動作苯拙,她的周圍,圍繞了很多火蠍子,排著隊爬行著,高高的揚起,尾部的毒鉤,左右搖晃著。還有幾只較大的公蠍,在母蠍旁邊守候著,仲亞把簍子,從背上移到腰間,斜挎著。他舀起鑷子,一只一只,夾起來,然後又一只一只的,放進簍子里,仲亞蹲著,往前蹭動著,突然,他看到,有一塊土的裂口。爬了有七,八只蠍子,他熟練的把牠們一一夾起來,放進蔞子里。然後仲亞又用鑷子,順著那個裂縫一別,一大塊斑斑土,掉下來了,呀,他一驚,這麼多,那崖壁上爬滿了蠍子,其中有一隻肥大的母蠍,正在吃著一只,和它正交尾的公蠍,那公蠍腮邊的一對大螯,及前半個身子,和四對胸足,已被母蠍吃完了。只剩狹長的後月復,及其末端的毒鉤,仍和母蠍相連著,仲亞也夾起這只蠍子,放進簍子里,仲亞稍微轉了一下頭,那光圈罩住了,一只仰臥的母蠍,肚子已裂開,無數的小蠍子,從它體內涌出,和很多火蠍子一起,貪婪的吸食著,母蠍的血和肉,仲亞沒理會它們,小蠍子太小,回去用鍋再一焙,就沒有了,仲亞只揀大蠍子夾。
斑斑土的縫,是縫連著縫,仲亞把這個縫隙的蠍子,都夾的快沒有了,可是那連著的,土縫的縫隙處,又一只一只的往處爬,他索性坐下來,爬出來一只,他夾一只,再爬出來一只,他再夾一只,他開始數著,一只,二只,三只,——後來,他覺著數不過來了,蠍子越來越多,一只一只,連貫著向外爬,速度越來越快,仲亞覺著腰間的簍子。有點沉甸甸的了。他飛快的夾著,全神貫注的盯著,蠍子擁擠著,踫撞著,撕咬著,纏繞著,往外涌出。用鑷子夾已來不及了,于是他用手抓,一把能抓好幾個,他大把大把的摟抓,一綹子能摟十幾個,有的蠍子,爬到他脊梁上,胳膊上腿腳上,蟄他。仲亞把正在他腰里,蟄他的蠍子,連看都不看,用大拇指,順著蠍子毒鉤彎的方向,輕輕的一壓,毒針齊根斷了。還帶出了,蠍子的一點內髒,再用指甲一崩,連同黑黑的毒汁,一齊崩掉,然後放在嘴里吃,有時,他連續吃兩參只蠍子,蠍子在他嘴里,掙扎著,和他的牙齒踫撞著,發出剌剌靈靈的聲音仲亞蹲著,往前挪動了一下,蠍子少了,不過他的簍子快滿了,仲亞感到,簍子里的蠍子。在不斷的翻騰,在掙月兌,他感到簍子有一點顫抖,仲亞用手,把相連的土縫口,又一板,心想,這里邊的蠍子,應該跑完了,但出人意料的是,當這一大塊斑斑土翻下來時,他用頭上的燈一照,這土塊下,竟有幾百只蠍子,密密麻麻,黃青相映的一大片,搖晃著,帶毒鉤的尾,舞動著,腮邊的兩只螯,仲亞再把燈光往上一照,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崖壁上,幾乎所有的斑斑土的,土縫的縫隙,都在往外爬蠍子,他腳下的縫隙,也爬出大量的蠍子。一時間,成千上萬的蠍子,集中在他的四周,虎視眈眈,他頭上的燈光,逐漸變暗。那是電池快要耗盡,為省電,仲亞剛把燈一關,這鋪天蓋地的蠍子,就嘶嘶啦啦的向他撲來,從他腳上,腿上,腰上飛快的爬動著,全身上下,星星點點的刺痛,感覺不到那里被蜇了,他急忙又按亮了燈,這時,他看到胸,手臂,肚子,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爬滿了蠍子,他急忙月兌掉,二勇給他穿的衣服,使勁的拍打,用胳膊蹭,用腳踢自已的腿,但蠍子只要爬在他身上,就死死的扒住他,仲亞光著的上身,像是用蠍子編織了一件衣服,把全身都蓋滿了,他覺得渾身開始發燒,有點惡心,他想跑,想跳,但他渾身沒一點勁,他感到累了,他跌坐在地上,想歇一會,但是身體只能軟綿綿的,斜倚在崖壁上,仲亞想抬起手,模一下頭上的燈,但是不行,他怎麼使勁都抬不起來,只感覺身體在往下沉,不斷的往下沉,沉向迷迷茫茫的雲霧中,嘴里泛出一種甜甜的感覺,一團黃光撞向他的胸膛,他感到一陣窒息胸腔的壓強,他拼命掙扎著,伸長脖子,想吸一口氣,沒用,一大團黑霧籠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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