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一路小跑穿過庭院,剛踏進柴房所在的偏院,就挨了劈頭蓋臉的臭訓。
「日上三竿才見你人,懶骨頭端什麼小姐架子?!是不是讓你干活得要八抬大轎、三催四請?!」廚間大嬸兩手叉腰,站成個茶壺狀,咆哮起來地動山搖︰「趕緊去集市背柴,馬上要準備午飯了,要我把你這把賤骨頭燒了煮飯嗎?!」
綺羅哪敢回嘴,低著頭背起柴架就往出走,結果忘記帶捆柴的麻繩,回去取時又被罵了一頓。
長安乃是帝都,尋常百姓家用燒火柴禾都可以在薦福寺外集市上買到,從延壽坊走過去不過兩個街口,但按照綺羅的腳程,往返還是需要一個時辰。她腳步匆匆的穿過熱鬧的大街小巷,沒工夫看那些琳瑯滿目的貨攤,一心想著萬一回去晚了,今天又會被罰沒飯吃。
走著走著,她覺得有些不對勁——有人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倒不是女孩的感官有多敏銳,只是這跟蹤的人實在蹩腳,想不被發現都很難。綺羅左右尋思,自己連一個銅板都沒有,只是個商團打雜的小婢,就算有半路劫道的歹人,也不會瞎了眼瞄上她的,于是便放下心來,蹦蹦跳跳的來到薦福寺的集市,找到為商團供給柴火的小販,捆好一擔柴火背在背上往回走。
回去的路就沒有來時那麼輕松了,綺羅小小的身軀馱負著一百來斤的柴火,步步艱難,還要躲避往來的馬車與行人,她咬緊牙關,膝蓋打軟,遇見台階就恨不得爬著過去
「留神!馬車來了!」一輛商團的馬車趕著送貨,快馬加鞭穿過街道,行人紛紛走避,綺羅也慌忙往路邊躲,腳步一快就失去了平衡,讓背上比自己身體還重的柴火拉個了踉蹌,眼看著就要摔個四腳朝天!
有人從身後緊緊抓住柴火堆,幫她用力向前,站穩了腳跟。
綺羅出了一頭汗,連忙回頭致謝︰「多謝!我」一句話沒說完,她就愣在原地。
站在她面前的是個翩翩少年,月白色團圓領棉袍,罩著湖藍色的外衫,戴著雪白的狐裘帽子,腰間系著團龍白玉佩,腳踩皂底烏靴,一身華貴令她自慚形穢;他臉上帶著笑,有幾分羞澀、幾分激動地看著她,漂亮的眼楮眯成了月牙形。
綺羅認得,面前便是幾日前見過的廬陵王之子——李重俊。她莫名有些慌亂,小心髒在胸口中砰砰直跳,連忙抓緊柴架轉身就走,生怕被他認出來。
誰知李重俊並不肯善罷甘休,他快走兩步趕到女孩身邊,低頭仔細打量這個不及自己肩膀高的女孩︰「不認識了嗎?前兩日在東市大街上,你救過我免遭糞車淋頭!我乃廬陵王三子李重俊,你叫什麼名字?」「郎、郎君你認錯了」綺羅埋頭往前走,背上的柴火壓得她滿頭大汗,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只想盡快擺月兌他。
這位堂兄卻不同其他的王子那般高傲,就算被冷漠對待,還是毫不氣餒,伸手幫忙抬著她背上的柴架,依舊滿臉笑嘻嘻的︰「小娘子,我的手下快把京城翻了個遍,才在木氏商團打听到你,雖然只是一面之緣,自己的恩人我又如何會認錯?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一定會報答你的!說說看,你是想要金銀珠寶還是綾羅綢緞?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的!」
路上行人紛紛側目,不理解這樣一位貴公子怎麼會追在個小婢身後抬柴架,綺羅生怕惹人注目,生出事端來,轉身拐進一條僻靜的街巷,將肩上的柴架扔在路邊,漲紅了臉看著他︰「我救你可不是為了要這些賞賜!所以別跟著我了,趕緊走吧!」
李重俊愣了一下,收了笑容︰「不要賞賜?你個小婢子,天寒地凍在街上被淋一身糞水,不圖賞賜又是為了什麼?難道」他突然靈機一動,又笑了起來︰「我明白了,你是典身奴吧?是不是想要我將你贖出商團,好回到爹娘身邊去?這個容易!我」
「天下雖大,除了木氏商團,卻沒有我容身之處。」綺羅被他輕佻的態度激怒了,冷冷的看著他︰「我救你,是不想見到李氏宗親被奴婢當街羞辱,不想見到太後黨羽幸災樂禍,不想劫後余生的廬陵王再遭侮辱罷了。小郎君,你請回吧,我還有活計要做。」
說著,女孩吃力地扛起柴架,撇下目瞪口呆的王子,轉身向木府走去。
那番不合常理的話語如重錘打在他的胸口上,讓李重俊半晌回不過神來,等他反應過來,綺羅已經走遠了,他連忙趕上幾步,卻又不敢靠的太近,只得遠遠的跟著,眼看這女孩走進了木府大門。他不清楚那股留在心中的驚愕作何解釋,也不明白這孩子究竟何方神聖,只知道她絕非一般小婢,定然是有特別的情由,才能叫這樣一個小女孩,擁有那種令人害怕的神情
呆呆的盯著木府大門半晌,李重俊才拖著步子慢慢走開了。
「別別別別別!好痛!好痛!」
金枝無措的挪開手,皺起眉頭︰「別鬼叫了,你還真夠細皮女敕肉的,背了兩天柴火而已,怎麼就弄了一身傷?真要讓你做苦工,豈不是會要了性命不成?」「別說風涼話了!莫不是你做過苦工,怎麼說的這麼輕松?!」綺羅沒好氣的放下小衫,揉著酸痛的肩膀。
一天忙碌之後,點上盞昏黃的油燈,就是兩個女孩最閑適的短暫時光。金枝將藥油收好,淡然說道︰「如我這般身世,有什麼苦工沒有做過?相比之下,來到木氏商團還算是莫大的福氣呢。」「是麼?不是說你以前是馬郎家的奴婢嗎?怎麼還要做苦工呢?」「那是小時候,馬家還沒有破敗的時候」
金枝停下手里的活計,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那時候日子還過得去,小郎君自幼愛讀書,我是家生奴婢,父母都是新羅奴,從記事起就服侍在小郎君身邊,為他磨墨鋪紙、端茶送水可惜後來,父母過世了,馬家也落敗,往日親戚都反目成仇,連一個銅板都不願接濟,為了讓小郎君還能夠繼續拜師讀書,我去過瓷窯做苦工,也在酒肆幫過佣」
綺羅听的入神,連身上的傷痛都忘記了,撲朔著大眼楮,目不轉楮地看著她。
「陪著小郎君四處游學的時候,有一次行至博州,我們花光了所有的銅板,差點淪落至沿街乞討,幸好遇見一位好心人,傾囊接濟,才讓我們度過劫難。」「博州?!」突然听到家鄉的名字,綺羅眼前一亮,小臉漲得通紅︰「金姐,你們還去過博州?!」「是啊,後來听說四門學在招募弟子員,所以才又跑到京城來,幸得小郎君生就讀書的命,一舉考進弘文館,也算是給馬氏爭臉了!」說到這,金枝一臉驕傲,似乎是在炫耀自己的榮光。
綺羅陪著她開心,突又生出疑惑︰「既然馬郎當上了弟子員,每月都會由朝廷貼補,怎麼金姐你又到木府來做奴婢呢?」「傻丫頭,我若不賣入商團為奴,小郎君又怎麼會有進京的盤纏啊。」
她說的輕描淡寫,卻讓綺羅大吃一驚,她從來都不知道這個平時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女孩,竟藏著這樣一份深厚至極的感情,那般窮困絕望的處境,也讓自幼錦衣玉食的她很是驚詫
「趕緊就寢吧,明日還要早起呢。」金枝俯,吹熄了桌上的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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