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十年前每一個老派頭舊家族的宅第里面竟可以是一個縮小的社會;內中居住著種種**的人物他們錯綜的性格興趣和瑣碎的活動或屬于固定的或屬于偶然的常可以在同一個時間里展演如一部戲劇
我的老家如同當時其他許多家庭一樣在現在看來盡可以稱它作一個舊家族那個並不甚大的宅子里面也自成一種社會縮影我同許多小孩子既在那中間長大也就習慣于里面各種錯綜的安排和糾紛;像一條小魚在海灘邊生長習慣于種種螺殼蛤蜊大魚小魚司空見慣毫不以那種戲劇性的集聚為稀奇但是事隔多年有時反復回味起來當時的情景反倒十分迫近眼里顏色濃淡鮮晦不但記憶浮沉馳騁情感竟亦在不知不覺中一一重新伸縮渀佛有所活動
不過那大部的戲劇此刻卻並不在我念中此刻吸引我回想的僅是那大部中一小部那錯綜的人物中一個人物他是我們的舅公這事實是經「大人們」指點給我們一群小孩子知道的于是我們都叫他做「吉公」並不疑問到這事實的確實性但是大人們卻又在其他的時候里間接的或直接的告訴我們他並不是我們的舅公的許多話凡屬于故事的話當然都更能深入孩子的記憶里這舅公的來歷就永遠的在我們心里留下痕跡
「吉公」是外曾祖母抱來的兒子;這故事一來就有些曲折給孩子們許多想象的機會外曾祖母本來自己是有個孩子的據大人們所講他是如何的聰明如何的長得俊可惜在他九歲的那年一個很熱的夏天里竟然「出了事」故事是如此的︰他和一個小朋友玩著抬起一個舊式的大茶壺桶嘴里唱著土白的山歌由供著神位的後廳抬到前面正廳里去……(我們心里在這里立刻浮出一張鮮明的圖畫︰兩個小孩子赤著膊;穿著挑花大紅肚兜抬著一個朱漆木桶;里面裝著一個白錫瓖銅的大茶壺;多少兩的粗茶葉泡得滾熱的……)但是悲劇也就發生在這幅圖畫後面外曾祖父手里舀著一根旱煙管由門後出來無意中踫倒了一個孩子事兒就壞了那無可償補的悲劇就此永遠嵌進那溫文儒雅讀書人的生命里去
這個吉公用不著說是抱來蘀代那慘死去的聰明孩子的但這是又過了十年外曾祖母已經老了祖母已將出閣時候的事講故事的誰也沒有提到吉公小時是如何長得聰明美麗的話如果講到吉公小時的情形且必用一點嘆息的口氣說起這吉公如何的頑皮如何的不愛念書尤其是關于學問是如何的沒有興趣長大起來他也始終不能去參加他們認為光榮的考試
就一種理論講我們自己既在那里讀書學做對子听到吉公不會這門事在心理上對吉公發生了一點點輕視並不怎樣不合理但是事實上我們不止對他的感情總是那麼柔和時常且對他發生不少的驚訝和欽佩
吉公住在一個跨院的舊樓上邊不止在現時回想起來那地方是個浪漫的去處就是在當時我們也未嘗不覺到那一曲小小的舊廊上邊斜著吱吱啞啞的那麼一道危梯是非常有趣味的
我們的境界既被限制在一所四面有圍牆的宅子里那活潑的孩子心有時總不肯在單調的生活中磋磨過去故必定竭力的在那限制的範圍以內尋覓新鮮在一片小小的地面上我們認為最多變化最有意思的到底是人︰凡是有人住的無論哪一個小角落里似乎都藏著無數的奇異我們對它便都感著極大興味所以挑水老李住的兩間平房遠在茶園子的後門邊和退休的老陳媽所看守的廚房以外一排空房在我們尋覓新鮮的活動中或可以說長成的過程中都是絕對必需的吉公住的那小跨院的舊樓則更不必說了
在那樓上我們所受的教育所吸取的知識許多確非負責我們教育的大人們所能想象得到的隨便說吧最主要的就有自鳴鐘的機輪的動作世界地圖油畫的外**隊軍艦和照像技術的種種但是最要緊的還是吉公這個人他的生平他的樣子脾氣他自己對于這些新知識的興趣
吉公已是中年人了但是對于種種新鮮事情的好奇卻還活像個孩子在許多人跟前他被認為是個不讀書不上進的落魄者所以在舉動上在人前時他便習慣于慚愧謙卑退讓拘束的神情惟獨回到他自己的舊樓上他才恢復過來他種種生成的性格與孩子們和藹天真地接觸
在樓上他常快樂地發笑;有時為著玩弄小機器一類的東西他還會帶著嘲笑似的罵我們遲笨在人前這些便是絕不可能的事用句現在極普通的語言講吉公是個有「科學的興趣」的人那個小小樓屋便是他私人的實驗室但在當時吉公只是一個不喜歡做對子讀經書的落魄者那小小角隅實是祖母用著布施式的仁慈和友愛的含忍讓出來給他消磨無用的日月的
夏天里約略在下午兩點的時候那大小幾十口復雜的家庭里各人都能將他一份事情打發開來騰出一點時光睡午覺小孩們有的也被他們母親或看媽抓去橫睡在又熱又悶氣的床頭一角里去在這個時候火似的太陽總顯得十分寂寞無意義地罩著一個兩個空院;一處兩處洗曬的衣裳;剛開過飯的廚房;或無人用的水缸在清靜中喜鵲大膽地飛到地面上像人似的來回走路尋覓零食花貓黃狗全都蜷成一團在門檻旁把頭睡扁了似的不管事
我喜歡這個時候這種寂寞對于我有說不出的滋味飯吃過隨便在哪個蔭涼處呆著用不著同伴我就可以尋出許多消遣來起初我常常一人走進吉公的小跨院里去並不為的找吉公只站在門洞里吹穿堂風或看那棵大柚子樹的樹蔭罩在我前面來回地搖晃有一次我滿以為周圍只剩我一人的忽然我發現廊下有個長長的人影不覺一驚順著人影偷著看去我才知道是吉公一個人在那里忙著一件東西他看我走來便向我招手
原來這時間也是吉公最寶貴的時候不輕易舀來糟蹋在午睡上面我同他的特殊的友誼便也建築在這點點同情上他告我他私自學會了照相家里新買到一架照相機已交給他嘗試夜里我是看見過的他點盞紅燈沖洗那種舊式玻璃底片白日里他一張一張耐性地曬片子這還是第一次讓我遇到那時他好脾氣地指點給我一個人看且請我幫忙兩次帶我上樓取東西平常孩子們太多他沒有工夫講解的道理此刻慢吞吞地也都和我講了一些
吉公樓上的屋子是我們從來看不厭的里面東西實在是不少老式鐘表就有好幾個都是親戚們托他修理的有的是解散開來臥在一個盤子里等他一件一件再細心地湊在一起桌上竟還放著一副千里鏡牆上滿掛著許多很古怪翻印的油畫有的是些外國皇族最多還是有槍炮的普法戰爭的圖畫和一些火車輪船的影片以及大小地圖
「吉公誰教你怎麼修理鐘的」
吉公笑了笑一點不驕傲卻顯得更謙虛的樣子努一下嘴嘆口氣說︰「誰也沒有教過吉公什麼」
「這些機器也都是人造出來的你知道」他指著自鳴鐘「誰要喜歡這些東西盡可拆開來看看把它弄明白了」
「要是拆開了還不大明白呢」我問他
他更沉思地嘆息了
「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國有很多工廠教習所教人做這種靈巧的機器憑一個人的聰明一定不會作得這樣好」說話時吉公帶著無限的悵惘我卻沒有听懂什麼工廠什麼教習所的話
吉公又說︰「我那天到城里去看一個洋貨鋪里面有個修理鐘表的櫃台你說也真奇怪那個人在那里弄個鐘許多地方還沒吉公明白呢」
在這個時候我以為吉公盡可以驕傲了但是吉公的臉上此刻看去卻更慘淡眼楮正望著壁上火輪船的油畫看
「這些鐘表實在還不算有意思」他說「吉公想到上海去看一次火輪船那種大機器轉動起來夠多有趣」
「偉叔不是坐著那麼一個上東洋去了麼」我說「你等他回來問問他」
吉公苦笑了「傻孩子偉叔是讀書人他是出洋留學的坐到一個火輪船上也不到機器房里去的那里都是粗的工人火?等管著」
「那你呢難道你就能跑到粗人火?的機器房里去」孩子們受了大人影響懷疑到吉公的自尊心
「吉公喜歡去學習吉公不在乎那些個」他笑了看看我為他十分著急的樣子忙把話轉變一點安慰我說︰「在外國能干的人也有專管機器的好比船上的船長吧他就也得懂機器還懂地理軍官吧他就懂炮車里機器盡念古書不相干的洋人比我們能干就為他們的機器……」
這次吉公講的話很多我都听不懂但是我怕他發現我太小不明白他的話以後不再要我幫忙故此一直勉強听下去直到吉公記起廊下的相片跳起來拉了我下樓
又過了一些日子吉公的照相頗博得一家人的稱贊尤其是女人們喜歡的了不得天好的時候六嬸娘找了幾位妯娌請祖母和姑媽們去她院里照相六嬸娘梳著油光的頭眉目細細地淡淡地畫在她的白皙臉上就同她自己畫的蘭花一樣有幾分勉強她的院里有幾棵梅花幾竹一個月門還有一堆假山大家都認為可以入畫的景致但照相前各人對于陳設的準備也和吉公對于照相機底片等等的部署一般繁重嬸娘指揮丫頭玉珍花匠老王忙著擺茶幾安放細致的水煙袋及茶杯前面還要排著講究的盆花然後兩旁列著幾張直背椅各人按著輩份、歲數各各坐成一個勢有時還拉著一兩個孩子做襯托
在這種時候吉公的頭與手在他黑布與機器之間耐煩地周旋著周旋到相當時間他認為已經到達較完滿的程度才把頭伸出觀望那被攝影的人眾每次他有個新穎的提議照相的人們也就有說有笑的起勁這樣祖母便很驕傲起來這是連孩子們都覺察得出的雖然我們當時並未了解她的許多傷心吉公呢他的全副精神卻在那照相技術上邊周圍的空氣人情並不在他注意中等到照相完了他才微微地感到一種完成的暢適興頭地掮著照相機帶著一群孩子回去
還有比這個嚴重的時候如同年節或是老人們的生日或宴客吉公的照相職務便更為重要了早上你到吉公屋里去便看得到厚厚的紅布黑布掛在窗上里面點著小紅燈吉公駝著背在黑暗中來往的工作他那種興趣勤勞和認真現在回想起來我相信如果他晚生了三十年這個社會里必定會有他一個結實的地位的照相不過是他當時一個不得已的科學上活動他對于其他機器的愛好卻並不在照相以下不過在實際上照相既有所貢獻于接濟他生活的人他也只好安于這份工作了
另一次我記得特別清楚我那喜歡兵器、武藝的祖父舀了許多所謂「洋槍」到吉公那里請他給揩擦上油兩人坐在廊下談天小孩子們也圍上去吉公開一瓶橄欖油扯點破布來回地把玩那些我們認為頗神秘的洋槍一邊議論著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體知識他把槍支在手里開開這里動動那里演講一般指手畫腳講到機器的巧妙由槍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車一件一件祖父感到驚訝了這已經相信維新的老人听到吉公這許多話相當地敬服起來微笑凝神地在那里點頭領教大點的孩子也都聞所未聞地睜大了眼楮;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是祖父對吉公非常愉悅的臉色
祖父談到航海說起他年輕的時候極想到外國去听到某處招生學洋文保送到外洋去便設法想去投考但是那時他已聘了祖母丈人方面得到消息大大的不高興竟以要求退婚要挾他把那不高尚的志趣打消吉公听了黯淡的一笑或者是想到了他自己年少時多少的夢也曾被這同一個讀書人給毀掉了
他們講到蘇伊士運河吉公便高興地同情地把樓上地圖舀下來由地理講到歷史甲午呀庚子呀我都是在那時第一次听到我更記得平常不講話的吉公當日憤慨的議論我為他不止一點的驕傲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結論總回到機器上
但是一年後吉公離開我們家卻並不為著機器而是出我們意料外地為著一個女人
也許是因為吉公的照相相當地出了名並且時常地出去照附近名勝風景讓一些人知道了就常有人來請他去照相為著對于技術的興趣他亦必定到人家去盡義務的為人照全家樂或帶著朝珠補褂的單人留影酬報則時常是些食品、果子
有一次有人請他去照相的卻是一位未曾出閣的姑娘這位姑娘因在擇婿上稍稍經過點周折故此她家里對于她的親事常懷著悲觀與吉公認識的是她堂房哥哥照相的事是否這位哥哥故意地設施家里人後來議論得非常熱烈我們也始終不得明了要緊地是事實上吉公對于這姑娘一家甚有好感為著這姑娘的相片也頗盡了些職務;我不記得他是否在相片上設色至少那姑娘的口唇上是抹了一小點胭脂的
這事傳到祖母耳里這位相信家教謹嚴的女人便不大樂意起前她覺得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相片交給一個沒有家室的男子手里印洗是不名譽不正當的並且這女子既不是和我們同一省份便是屬于「外江」人家的事情尤其要謹慎在這糾紛中我才又得听到關于吉公的一段人生悲劇多少年前他是曾經娶過妻室的一位年輕美貌的妻子並且也生過一個孩子卻在極短的時間內母子兩人全都死去這事除卻在吉公一人的心里這兩人的存在幾乎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點憑據
現在這照相的姑娘是吉公生命里的一個新轉變在他單調的日月里開出一條路來不止在人情上吉公也和他人一樣需要異性的關心和安慰就是在事業的野心上這姑娘的家人也給吉公以不少的鼓勵至少到上海去看火輪船的夢是有了相當的擔保本來悠長沒有著落的日子現在是驟然地點上希望雖然在人前吉公仍是沉默到了小院里他卻開始愉快地散步;注意到柚子樹又開了花;晚上有沒有月亮;還買了幾條金魚養到缸里在樓上他也哼哼一點調子把風景照片瓖成好看的框子零整地舀出去托人代售有時他還整理舊箱子;多少年他沒有心緒翻檢的破舊東西現在有時也舀出來放在床上、椅背上盡小孩子們好奇地問長問短他也滿不在乎了
忽然突兀地他把婚事決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選好預備去入贅祖母生氣到默不作聲只退到女人家的眼淚里去嗚咽她對于這弟弟的一切失望家里人看到舅爺很不
體面地到外省人家去入贅帶著一點箱籠什物自然也有許多與祖母表同情的但吉公則終于離開那所浪漫的樓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那布著柚子樹蔭的小跨院漸漸成為一個更寂寞的角隅那道吱吱啞啞的木梯從此便沒有人上下除卻小孩子們有時淘氣上到一半又趕忙下來現在想來我不能不稱贊吉公當時那一點掙扎的活力能不甘于一種平淡的現狀那小樓只能塵封吉公過去不幸的影子卻不能把他給活埋在里邊
吉公的行為既是叛離親族在舊家庭里許多人就不能容忍這種的不自尊他婚後的行動除了帶著新娘來拜過祖母外其他事情便不听到有人提起似乎過了不久的時候他也就到上海去多少且與火輪船有關系有一次我曾大膽地問過祖父他似乎對于吉公是否在火輪船做事沒有多大興趣完全忘掉他們一次很融洽的談話在祖母生前吉公也還有來信但到她死後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訊了
兩年前我南下回到幼年居住的城里去無意中遇到一位遠親他告訴我吉公住在城中境況非常富裕;子女四人在各個學校里讀書對于科學都非常嗜好尤其是內中一個特別聰明屢得學校獎金等等于是我也老聲老氣地發出人事的感慨如吉公自己生早了三四十年我說我希望他這個兒子所生的時代與環境合適于他的聰明能給他以發展的機會不再復演他老子的悲劇並且在生命的道上我祝他早遇到同情的鼓勵敏捷地達到他可能的成功這得失且並不僅是吉公個人的而可以計算做我們這老朽的國家的
至于我會見到那六十歲的吉公听到他離開我們家以後一段奮斗的歷史這里實沒有細講的必要因為那中年以後不經過訓練自己琢磨出來的機器師他的成就必定是有限的縱使他有相當天賦的聰明他亦不能與太不適當的環境搏斗由于愛好機器他到輪船上做事到碼頭公司里任職更進而**的創辦他的小規模絲織廠這些全同他的照相一樣僅成個實際上能博取物質勝利的小事業對于他精神上超物質的興趣已不能有所補助有所啟發年老了當時的聰明一天天消失所余僅是一片和藹的平庸和空虛認真地說他仍是個失敗者如果迷信點的話相信上天或許要償補給吉公他一生的委屈這下文的故事就應該在他那個聰明孩子和我們這個時代上但是我則仍然十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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