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離皇宮的偌大的宮殿里只有兩人,天啟帝被安置在金漆的龍椅上。平日里堆積著公文的桌上只有零落的基本詔書,紫金的香爐里散著絲絲縷縷的煙——不知是什麼藥草的香氣,聞起來提神醒腦。
十殿下卻無歡坐在鋪著紅毯的階梯上,抬頭看著幾乎是半躺在皇位的父皇,一手把玩著玉璽,神色輕蔑,「父皇可曾想過,四哥、六哥都讓三哥除掉,三哥又與五哥斗了這麼許久。最後坐收漁人之利的,竟會是我呢?」
天啟帝早已經神智渙散,生死也不過是一口氣,只能听著卻無封的話,張了張口也沒有力氣把怒斥的話說出來。到底,都是快死的人了。
「父皇最疼寵了三哥了,真是偏心。從小時候那會就是,凡是進貢上來的東西都是首先拿去三哥那讓他選,那只大理石雕的鷹,不論我跟父皇母妃哭鬧了多久,最後還是送去了三哥的寢殿。」卻無封笑了笑,似乎也不怎麼在意的樣子,「虧得我那時還小,看看四哥、六哥非要與三哥爭的下場是什麼?一個瘋了一個死了。我啊……真是給三哥嚇著了,悶聲不響就跑去邊疆整天殺些悍匪窮寇——無非是怕死。」
「就是三哥不理事了,換五哥在台面上獨攬大局,我還是不敢回來。父皇可試過讓敵寇逼到絕路的滋味?糧草盡斷就茹毛飲血;傷口潰爛無藥可用,險些斷了一條左腿……人都說我身為皇子能做到那般地步何其不容易,可他們只是不知道,對著明刀明槍總好過死的不明不白。若是能選,誰不願意在離都做個逍遙快活的皇子?」卻無封望著座上的天啟帝,笑得近乎猙獰,「父皇可知道,做你的兒子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
天啟帝睜眼看著自己最不重視的兒子,從不曾次想過他心里藏著這麼多不甘怨恨。做過皇子的,當然知道生于皇家的苦衷。可沒有這種歷練,將來即便手握皇權,又如何應對這江山紛亂的棋局?
為帝,他從不曾教導過他的兒子們。有些話不能說,要靠他們自己模索,而有些話,不親身經歷,說了也是無用。而他已經無法再告訴無封,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不能回頭,可結果,其實是一條死路。
「卻無歡已經在離都之外。」
說話的是卻無憂,他轉著輪椅從後廳走入了大殿,眼見著天啟帝看他的眼神一瞬間變得狠厲,不由淡然一笑「父皇似乎還是在生氣。」
卻無封冷冷瞥了殿外一眼,將一紙詔書攤在了天啟帝面前,「父皇眼里從來只有三哥一個兒子,我們也都該習慣了。如今三哥只帶了四萬余人,而我十萬大軍擋在城外。父皇不如親筆把遺詔寫了,我答應父皇留三哥一條命如何?」
天啟帝看也不看卻無封,只是目不轉楮地狠瞪著卻無憂。他吃力地抬起手來指著卻無憂,一字一頓地說得極其艱辛,「給我……殺了他……」
卻無封稍稍一怔。
「這些年父子之情,父皇真是一點不在乎……」卻無憂垂了眸,似乎是失望地搖了頭,「可父皇,今日你雖然還坐在這位子上,半分都輪不到你做主了。你問問無封,他會不會殺我?」
「沒有七哥為我出謀劃策,三哥的勢力遍布離都,我怎麼能這麼輕易就將其瓦解?」卻無封怔怔地望著天啟帝悲憤的神色,雖是疑惑,仍是不懂。
「殿下!十殿下——」
殿外有人慌忙來稟告,「殿下,城外大軍不敵寧王的人馬!」
「不敵?」卻無封听了以後一把將來人踹在地上,「十萬大軍不敵他四萬人馬?他鎮北軍是能以一當十不成?」
「寧王將鎮北軍都換上了我們的戰甲,夜色里混戰不清,大軍殺斗起來敵我難辨!如今已經是……一片混亂……」
卻無封氣得又狠狠踢了他一腳,「一群廢物!」
「也到底是卻無歡。」卻無憂笑了笑,對著卻無封勸說,「不如你親自看看情況?父皇這里,由我照看。」
卻無封沒有任何表示。
「信不過我?」卻無憂上前了幾步,「我一個將死之人,就是坐上這皇位又能如何?」
「七哥不必這麼說,七哥的病未必不能治,之後我定會找來天下最好的大夫為七哥延年續命。」話雖仍是這麼說,卻無封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未免夜長夢多。他一把抓了詔書,從天啟帝手里奪了筆,強行模仿著天啟帝的字跡偽造遺照。
卻無憂看在眼底,也不去阻止,只是面帶笑意地看著天啟帝,「父皇為這江山勞累一生,也是時候休息了,否則眼睜睜看著江山落入他人手里,不是死也不瞑目?」
天啟帝深吸了一口氣,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咬著牙硬是把話說出來了,「無封!殺了他……我傳位給你……」
卻無封听了,狐疑地擱了筆,一雙眼打量著卻無憂,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父皇竟說出這樣的話。就為了殺卻無憂這個再活不過兩三年的病秧子,肯把皇位交給他?
然而偽造遺照繼位和父皇親授帝位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卻無封盡管滿月復的疑問,還是死死看向了卻無憂。要殺掉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實在太簡單,可正因為太過簡單,他又轉過頭看了看座上的父皇,生怕這中間有什麼陰謀……
畢竟他是靠著卻無憂的謀略才把事情做的這麼成功,殺了他,今後麻煩不少,誰來替他出謀劃策?思索再三,卻無憂始終做不出決定來。
天性多疑,優柔寡斷!
天啟帝暗嘆了一口氣,滿目失望的看著自己的兒子,難當大任。
他望了一眼夜色濃重的殿外,心里的期待漸漸落空。曾經將坐上這個位置視為最重要的事,如今果然就要死在這個皇位上。孑然一人的死……
到最後,到底也無人伴他身側。
天啟帝扯出一絲苦笑,終究緩緩閉了眼。
卻無封茫然地望著座上的父皇垂下了頭,一時張惶無措,「父……父皇……」而他手里還攥著那本只差加印玉璽的詔書,「皇位傳于十皇子卻無封」幾個字仿佛字字帶血。
夜風吹進殿里來,他忍不住瑟瑟發抖——父皇已死,只要他蓋上玉璽再昭告天下,他從此就是萬人之上的天離國皇帝。再無人可以讓他擔驚受怕,他的生死,只會掌控在自己手里!
卻無憂有些不忍的低了頭,其實想一想,天啟帝肯留他一命到現在,進貢的藥材食材也都拿最好的送去他寢殿,怎麼能說不是慈悲呢?待他,這個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帝王,已經仁至義盡。
卻無封笑了兩聲,一把將玉璽蓋在了詔書上。朱筆金印,仿佛他已經能看見自己在這大殿上俯視百官臣服的畫面。
卻無憂只說了一句「恭喜」就轉身準備離去,然而一眼瞥見站在大殿外的那個人,本來就想著今晚如何也不會不出現。怕就怕他一出現,事情就徒增變故。
「多日不見,三哥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