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雲與天離拒絕了懷臨的求和,以一場近乎屠戮的突襲將戰線壓至了天山碎冰谷,逼得懷臨再三派兵增援,戰火燒得比這七月天的炎陽還令人焦躁。
天寧帝擢升鎮北軍副將承影為鎮北將軍,與定遠將軍所率鎮南軍配合恆雲的進攻。冊封信陽郡主為信陽公主,結親恆雲——百年來,兩國從未和睦至此。
而那些,都與她再無關系。
顧清翎坐在葡萄架下,眯著眼懶懶地逗著膝上的那只小白貓。這貓她起名叫遲遲,出生還沒一個月,溫順听話,偶爾叫喚兩聲都女乃聲女乃氣。
「大小姐好悠閑,今晚清芷和陸相前來做客,府里上下都在活忙,大小姐卻窩在這陰涼下安享清靜。」
顧清翎看也不看她一眼,語氣卻是輕松和氣,「有二娘布置妥當,怎麼輪的上我插手?」
「你啊……要是當初肯依我的安排嫁去王府,哪用得著受這麼多的罪——也不知道你不明不白嫁了個什麼人,現在回家來了,想再找門好親事可難了!好歹你還有些自知之明,陸相是可憐你孤身一人想照顧你,你拒絕的好——沒丟了我們將軍府的氣節。否則都是嫁過人的女人了,還做相府的夫人,陸相是要受人笑話的。」二夫人念念叨叨,還是記掛著她離家的那件事,「你真是……這麼不懂事!那麼一走了之,要不是相府幫忙說情,王爺說不準要治我們什麼罪呢!」
顧清翎笑了笑,不言不語就听著她繼續說講——自她回來,二娘只要逮著機會就要跟她說教,大概是怨恨她怎麼沒死在外面,心里不滿也不能明說,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諷刺。
誰讓陸殊澤雖然娶了清芷,竟只給了她妾的名分,為的不過是履行從前跟爹定下的承諾。兩家結親,喜上加喜。即便那意思早變味了,老相爺始終堅持親事必須照辦。她不在,自然由清芷頂上,本無可厚非,殊澤做的卻連她都覺得過分了。
清芷到底還是她妹妹,成親那天花轎從側門入,吃住都不能與他一起——也是從小教授謙遜識禮的小姐,何必這樣待她?
最頭疼還是自她回了將軍府,相府里送來的厚禮一日一批從不間斷,這份用心任誰都看得出來。雲姨樂呵呵地指著二夫人跟她說,清芷從嫁過去那天,相府就再沒過問過將軍府任何事——殊澤這都是為大小姐。
早就已經過去了的事……他怎麼還能放不開呢……
夜幕還未降下,相府的馬車就停在了將軍府門前。顧清翎站在門後看那個錦衣華服的丞相踏下馬車,微抿著唇向著她的方向看——余暉尚存,天色寂藍。她晃眼就仿佛還能看見五年前那個英氣逼人的公子,雖是讀書數十載從不曾執過刀劍,筆挺的身姿站在朔風里竟有股讓人欽嘆的傲氣。
如果當年肯跟他回來,現在的顧清翎又會怎樣?
她想也不敢想,收回看他的目光徑自上去迎清芷。
十一年沒見過這個妹妹了,那個哭花了臉向她討糖吃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如此娉婷秀美的女子。然而她不過剛伸出手,清芷就拉著二夫人走去屋內,一副不願意見到她的樣子——轉念一想也是,十一年都過去了,那個曾經的小妹妹早該不記得以前的好了。
「姐姐也不叫一聲?」
陸殊澤負手站在原地,輕描淡寫一句話卻讓清芷連忙回過了身來,低了頭輕聲細語喚了她一聲「姐姐。」又抬頭望了望殊澤,見他沒再說什麼又把頭低了下去。
顧清翎還在遲疑,陸殊澤已經走過她身側對她微微一笑,「先進去吧。」
待他走過的那一瞬,清翎一眼就瞥過了清芷眼里的怨恨與不滿,她不禁暗暗嘆了一聲。
雲姨看出了她的心思,連忙拽了拽她的袖子叮囑,「他們兩的事你千萬別管。陸相對二小姐實在不怎麼好——成親五年了,清芷都沒懷上,不知被多少人冷嘲暗諷過。也就我們才知道,陸相一年都不會去一次二小姐屋子……」
顧清翎簡直有些不可思議,「他憑什麼這麼待清芷?」
雲姨也不再說什麼了,只是看著她。
她清楚記得五年前的那個深秋,他狼狽的出現在她面前,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一樣的倒在她懷中。醒來時竟只有那一句話「清翎,我終于找到你了……」那年她不過十六,從不曾歷經情愛,卻知道從恆雲孤身一人到天離,眼前這個人要受盡多少磨難才能找得到她。情深意重,她滿心依戀。
席間,陸殊澤一如往常很少說話,只有二夫人存心討好,他才禮貌性地回一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尤其是對清芷的態度始終冷冷淡淡,顧清翎看在眼里,听雲姨的話只字不語。
一頓飯吃的尷尬冷清,哪里像是一家人?
她一聲也不吱就離席了,一個人又跑去葡萄架那呆坐著,順手摘了顆還是青色的葡萄撕了皮小口抿了抿——酸得直皺眉頭,驀然就怔在了當下。
她生命里,從不曾有如此短暫而充實的一年。純鈞和無歡拿酸葡萄逗她仿佛都還是昨天的事,一眨眼生生死死,天涯海角。清明的時候,她給純鈞燒了紙錢,看著火盆里黑色的灰燼讓風一吹就散了,她一下就落了眼淚。
那段時光,她是喜歡的。
可他終究沒有來。
六年前陸殊澤不能勸回她,只留了一句承諾——若肯回來,任何代價他也願意。
她拿這一句承諾換了恆雲出兵懷臨,達成了天離與恆雲的結盟,卻無歡的江山得以安穩。可她執意一句話不說便走了,心里想的是江山摯愛,她都予他——本就已成定局,她也不期望什麼,可他終究沒有追來。
她放棄了天離十一年生死得來的權利,拿月顏替了自己的皇後之位。
他始終……不曾追來……
听到有腳步聲漸響漸近,她從台階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思緒抽離,「你是貴客,一個人跑來這後院會讓二娘以為她怠慢了你呢。」
陸殊澤望著她,長嘆一口氣,「我知道你在怨我什麼。」
「那是我妹妹,我血脈相連的親人,你怎麼能這麼待她?」顧清翎的口吻沒半點客氣,「你娶她過門,為什麼不好好對她?」
「你知道我不想娶她」陸殊澤並不解釋,只是平靜的陳述事實,「富貴榮華,安穩生活,已經是我能給她的全部。其他的……我不想給。」
「你毀了她一生。」
顧清翎望著陸殊澤那張始終沒有情緒的臉,心里有股說不上來的怒火,他平靜地仿佛無錯,平靜地似乎天經地義——活該清芷嫁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嗎?
「夫者,妾之仰望終生者。她只有你一人,你還對她如此吝嗇。」
陸殊澤沉默片刻,頹然地低頭,眼里卻還是寂寂月光拉長出的顧清翎的影子。他說不出那句話來了,再也說不出了,他此時竟在她眼中看到了那種無法逾越的陌生。卻無歡給過她什麼?讓她即使已經孤身孑然到這一步,仍沒有半點的卑卻與自憐。
他待清芷不好。
是!他待清芷不好。難道卻無歡就待她很好嗎?好到十一年仕途舍棄,後位出讓,她也甘心接受沒有半點怨憤?
他怎麼還能以為這一次,她肯回來,他殷勤相待,也能苦盡甘來?
那晚,陸相自將軍府走時神色尷尬,步履匆匆,頗讓人有種不歡而散的意味,而顧清翎卻不理會,始終覺得無關緊要。
府里當然是不平靜,二夫人說話從來不讓人心里快活,雲姨偶爾氣不過回嘴,又難免吵起來。離家十一年,雲姨剛見著她的時候簡直說不出話來,哭的全身都在顫抖,一雙手死死把她抱在懷里,念叨著「大小姐回來了!大小姐活著回來了——」
泣不成聲。
孤苦無依十一年,她終于又有了親人。即便是從不對她和顏悅色的二娘,她也知該善待,不可計較。雖然整日不是坐在葡萄架下發呆,就是在書房里翻閱父親生前所留的書籍兵冊,可她心里,其實是高興的。
書櫃前的劍架上呈著一把質地越發陳舊質樸的長劍。這把劍,伴著父親廝殺一生,又由她帶去天離,護了她十年征戰。如今位歸舊處,讓她看著就心生安穩。
即便這一處「家」的歸所,依然讓她覺得莫名不完整。
沒過兩天,相府里又有消息傳來,說清芷和陸殊澤不知何故的竟然吵了起來。陸相一句「再蠻不講理就把你逐出相府」讓相府丫鬟們傳了又傳,不免傳進了將軍府里。起因經過顧清翎是不清楚的,夫妻之間拌嘴在她看來是尋常事,其他人卻不這麼想。
二小姐從來不會跟陸相起沖突的,素來是陸相說什麼便是什麼,別說爭吵了,一兩句沖突都是不可能的。何況陸相那麼說一不二的人,萬一真把二小姐趕出來怎麼辦?
說一不二?
顧清翎差點沒笑出來,陸殊澤那般無賴的一個人?混成小兵隱在鎮北軍里,說好三日走又推說五日,五日不走便留十日,十日過後戰事又起,他口口聲聲戰局緊迫怎能撇下大軍臨陣月兌逃貪生怕死——她簡直無奈,天離戰事危急有他恆雲相府公子什麼事?
諸多借口,不過是為能繼續留她身側。
她曾經回想了很久才記起與陸殊澤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大約也就是九歲那年,聖皇太後生辰,在宮中大擺宴席慶賀,百官同慶。那也是爹第一次帶她進宮,繁華炫目,看得她不由心生惶恐。席間,爹與老相爺相談甚歡,她一個人被冷落在旁,不免有些委屈。
然而不過許久,便有人拿了一碟精致小點呈在她面前,「我爹說,你就是以後要嫁我為妻的人,我該對你好些。這點心好吃,我分你些。」
抬頭,便是少年錦衣,清秀眉目,眸似古井。一襲清冽磊落的氣質,直直地讓她怔在了當下,回頭時,老相爺一杯酒飲盡,「我兒好貼心,都會照顧沒過門的媳婦了——」
那時候,她還尚懵懂,不知感情事。只是想著,能與眼前的這個少年過一輩子,實在不是件壞事。一樁親事就這麼順其自然的定下,等她十六歲那年,相府便三媒六聘來娶她過門,自此與那個名為陸殊澤的人相守一生。
若無變故,本該如此。
然而不過半年,父親戰死,世事都變了。
那年陸殊澤也曾來將軍府里探望,攙扶著失聲慟哭的老相爺在靈前祭拜,目光幾次落在她身上,不知是憐憫還是什麼。臨走時特意拿了錦帕給她擦眼淚,聲音輕潤的像幾瓣春水里的落花,生怕一句話不小心又惹哭了她。
之後,也就沒再見過了。
他是要入朝為官的人,整日勤勤懇懇熟讀詩書史冊,又隨老相爺學習為官之道,忙起來的日子大概一兩年也不能有一天空閑。待他高中狀元金榜題名之時,她已離家出走近三個月。
當初——也不是不能去找他的,可老相爺尚給瑞景王幾分面子,何況當年監考的大人同瑞景王相交非淺,他若出手幫忙,豈不是自斷仕途?
她不能。
想來,他們的關系也不過如此,所以她不止一次的對殊澤的執著不能理解。無非是從前說過要定親的事,見過幾次面而已,話都沒說過幾句,怎麼就能為她做到那種地步?
可殊澤的性子,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看起來對誰都溫和疏離,骨子里倔的要死,認定的事半點不讓。真要戳到他痛楚,離經叛道也再所不惜,位高權重這些年,他隱于人後的那股心氣,越發張狂了。
她只能去勸雲姨,「跟清芷說,委屈怨恨忍了這些年,要麼繼續忍下去要麼就咬著疼斷了。她要的,未必能得到,何必還要跟自己過不去。」
雲姨沉著聲嘆息,「誰讓她喜歡呢?喜歡了,再疼也願意忍,忍了又不甘心,更不舍得放手——女兒家已經出嫁了,該怎麼選是她自己的事。」
她一時啞然,突然有點想念卻無歡。
卻無歡三個字無端端出現在她腦中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原來這麼久,她不過是存心不提這個人罷了。喜歡了,疼也願意忍,忍了又不甘心——既不願意空守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丈夫,又不舍得就此了斷了關系,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能讓他惦念不忘的借口離去,無非仍是想求得他一絲半點的感激與歉疚。
結果呢?
她還要什麼結果?月顏都讓她送進宮里了,這一出顧全大局、成人之美,她演得太漂亮。
要是真肯甘心放下,何必還把那支白玉簪子小心翼翼藏在懷里,從不離身。
又過了兩天,清芷的事終于理出了頭緒。似乎是宮中即將盛宴款待貴客,按理,當是她同殊澤同去。可陸殊澤也不知在想什麼,執意要清翎一起去,本來清芷的心里就從來委屈,這一次非認定是清翎搶了她丈夫——在相府里吵鬧了一晚,險些真讓陸殊澤趕出了門。
一把火無緣無故燒到了自己這,顧清翎連聲冤枉都喊不出來。
請柬送到將軍府時,二夫人說什麼也不許清翎去,「你這要是去了,豈不是顯得自己和陸相才是一對?清芷和陸相只是夫妻間磕絆,三兩天就好,你就別存著那份心了。」
然而顧清翎左右端看著請柬,直到每個字都看的幾乎不認識了,也沒猶豫出結果來。
初五,霜華宮設宴,款待天離國天寧帝。
天離國天寧帝六個字。
字字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