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佔帝心 第六章,應承退兵

作者 ︰ 花柒寒

恆雲的夏天其實是不怎麼熱的。愛睍蓴璩

年少時常常于盛夏在樹蔭下練劍,整整一個下午也不過流些汗罷了。輾轉到了天離,才領教了什麼是伏天酷暑,熱起來燥的人氣悶臉紅,單薄點的人曬半刻太陽都能昏過去。從恆雲初到天離前幾個夏天,她實在是不習慣。營里其他兄弟還能敞了衣服下河去捉魚,她無奈只能穿著厚重的鎧甲等到夜里吹吹涼風。

這樣的天氣不僅磨人,更殺人。

打起仗來,本就難免傷藥短缺,再遇上傷口潰爛發炎,無疑只有一條死路。六年前潼關一役,十萬大軍對陣敵軍十六萬,自寒冬到春末,苦苦堅守了半年——立夏那一日,將軍讓敵人淬了毒的箭射中,沒熬過第三天夜里。

聖旨傳到了潼關,加封副將顧清翎為銳翎將軍,定要死守潼關!

也就是那年夏,陸殊澤拿命護了她。

相比她從小練武,素來錦衣玉食的相府公子即便在軍里舞刀弄槍忙活了幾個月,到底都仍是弱不禁風。他上陣的事她從來不許,戰事危急她也無暇顧及他的存在,從沒想過他會倔得偷偷跟出了大軍——更沒料到,一支羽箭掠風而來時,他就那麼擋在了她面前!

全然是怔在當下的,她就傻傻地任由他倒在了面前,塵土迷眼,殺聲震天。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三個字——陸殊澤。

其實一開始就是在意的。從他出現的那一刻,她就仿佛一個迷途了太久的孩童,嚴霜相欺、利刃相逼,終于有人擁她入懷。從此小心呵護,賭上了世間最美好的承諾說天長地久,再不肯松手。

對夜月星辰起誓,護你寵你敬你娶你為妻,願傾此生絕不相負!

衣袂翻飛,眸沉夜華。

這樣的一個人,躺在枯草堆成的床褥上,胸口箭傷潰爛發炎,八月的天氣高燒不退。戰事急得燒眉毛,她一顆心卻懸在他身上,行軍布陣的事她一點都不想理會。一個人伏在他床沿前不知哭了幾次,哭也不能哭太久,生怕讓人看見她腫了眼。

人死了,埋進土就化成灰,什麼都沒有。

要是他死了,她就去墳里守著他。有了這樣的念頭,她自己都嚇得一驚,放不下來的那顆心糾結成亂麻,他每次呼吸的胸膛起伏都好像把她每寸魂魄蠶食。唯有他,這世上唯有他,是她絕不能失去的——

「三嫂在想什麼?」

顧清翎從迷思中迭醒,這才發現卻無憂已經不知何時坐到了她的對面。她搖了搖頭,把目光從窗外收回,「想些往事,這麼熱的天,不知不覺就發起呆來。」

卻無憂斂了眼笑,「是在想三哥?」

「不是。」顧清翎倒是實話實說,「無端想起了陸殊澤。」

那日在將軍府,卻無憂無心為難她,她答應了與他走,他也就把雲姨和二夫人都放了。臨行前讓眉姐帶一句話給卻無歡、陸殊澤兩個人,「應承退兵,則顧清翎無恙。」

若是真不想受制于人,她到底還是可以月兌身的。卻無憂對她既無捆綁更無施刑,一路上敬為上賓,可以說是客客氣氣。這七天來,她在這不知名的客棧里不限自由,她就是去街上閑逛也無人攔她。越是這樣,她反倒越不走了。

卻無憂是什麼人她再不敢斷言,沒準她現在就如牽在他手里的風箏線,就是妄圖自由,遲早也要讓他拉回來。不如不要白費時間。

卻無憂問她,「如今恆雲和天離僅差一步就能將懷臨逼入死路,從此三國鼎立變成兩國對峙,懷臨就此覆亡——大好機會,三哥與陸相真舍得放棄?」

她只說了一句不知道。

這兩個人,皆待她情深意重。讓誰為她舍了江山,她都不肯,卻也在心里猶疑,又有誰會真的這樣做?可與其說她在等兩個人的答案,不若說是她只是在等一個人放下執念。

「咳、咳咳——」卻無憂又咳嗽起來,拿錦帕捂住了口,顧清翎余光瞥見那月白的帕子上沾了血,不禁皺了眉,「你的病,又嚴重了?」

對卻無憂,顧清翎不是不恨的。

若非他暗中操控卻無封,寧王府上下尚有活路,暖煙不會自尋短見,純鈞不會死。此仇此恨,蝕骨鑽心。可對著這樣一個單薄縴瘦的病人,匕首就在袖內她也下不去手,更別說他還稱她一聲三嫂——不是親生的兄弟,到底一起長大。即便此刻是卻無歡,也未必會殺他償命。

顧清翎這才倏地驚疑起來,以此刻恆雲、天離的戰事緊迫程度,他既然是懷臨帝王,居然肯冒這麼大的風險潛入恆雲境內?加之近日來恆雲對戰懷臨屢次戰敗,她都不得不懷疑這背後有怎樣的謀劃了——是懷臨真的到了生死一線,連卻無憂都甘願舍生冒險以圖勝算?

如果是這樣……

這時候恆雲、天離若是撤兵,簡直太蠢!

察覺到她神色有異,卻無憂唇角又浮現了慣有的疏淡笑容,「三嫂覺得,這上等顧渚紫筍的可入的了口?」

顧清翎余光瞥了一眼茶盞,沉了口氣,「不錯。」

卻無憂蕪爾一笑,「那便好,我還唯恐不值錢的毒藥糟蹋了千金難買的好茶。」

顧清翎心里倒是不甚驚詫,卻也難免思忖起來,自己的命捏在了卻無憂手里,如何才能有一線生機?不再是鎮北將軍、辭心皇後,她的命……其實真是不怎麼有價值的。

「主子——」門外有侍衛打扮的人垂首低頭地稟告,「有密信傳回。」

卻無憂揚了手,侍衛便把密信呈上,不急不慢地撕開了封口處——只匆匆掃過一眼信上內容,他便抬起頭來問顧清翎,「有人半點不心疼江山,只一心要救你性命。你以為,該是誰?」

顧清翎未曾言語更無驚疑,只端起了那盞下了毒的溫茶又飲了小半口,「他來了?」

卻無憂道,「看時辰,該到了。」

顧清翎哼笑了一聲,「信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你被我帶來的當夜。」卻無憂說著轉身欲走,又忍不住問起,「知道這茶中有毒,你還敢喝?」

「想必第一日到這,飯菜茶水就都有毒,既然今天都還沒死——就別辜負了這般仙茗。」

顧清翎站起身來時,神色已全無淡然笑意,眼中全是凜然,氣勢迫人,「卻無歡人在哪?」

卻無憂笑笑,讓人為她領路。

顧清翎推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臨窗而立的卻無歡。听門聲吱呀,他便回過身來望著她笑說,「居然胖了。」言語戲謔,眼底含笑,仿佛兩人從未分離。

她搖頭笑了笑,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卻瘦了。」

卻無歡長嘆,「朝政瑣事繁雜,戰事日夜不休,這一國之君,我做的辛苦。」

「那我倒奇怪了。鎮北軍已佔了懷臨大半疆土,到手的江山,也有拱手就送出去的道理?」顧清翎說完,終于還是垂了眸,「為我,不值。」

「我父皇是怎麼死的?無封是中了什麼毒為他們所挾制?」卻無歡輕描淡寫,話中深意她卻听的明白,他從來是這樣的人,就如當日他決然棄了潼關也不過一句——潼關丟了還能再打回來。

知道七天已過,大局已定,她也不與他在這件事上糾纏。自顧自在椅子上坐下了,這才想起了另一個人,「你既撤兵,恆雲還打嗎?」

「陸殊澤到底只是個丞相,他就是再想救你,能拿別人的江山來換?恆雲幼帝即位時可立了四位輔政大臣,陸殊澤僅是這些年把權攢在了他一人手里,多少眼楮盯著他呢。他但有一絲半點的錯,就是萬劫不復。他當然還打——」卻無歡話里稍帶了點快意就讓顧清翎听出來了,她支著下巴望他,微笑時眼角微揚,「這麼說,你跟卻無憂還達成了別的什麼協議?」

卻無歡眼皮也不抬一下,「聯盟,劍指恆雲。」

微微怔了怔,顧清翎皺了眉,「你不可能讓卻無憂逼迫至此,不論他是誰,純鈞因他而死這是事實。從來欠下你的仇,你都不可能放過。假若懷臨此次渡過危機,你預備把他如何?」

「不過一死。」卻無歡說來還是覺得自己虧了,「他也不過再活兩年,苟延殘喘一條命換懷臨社稷無恙,我便宜了他。」

顧清翎也覺得他虧了,眼下天離與恆宇拿下懷臨不過遲早的事,至多不過五年。兩國對峙,恆雲又豈是天離的對手?自懷臨以傾國之力進侵天離就是在自尋死路,覆國已埋下禍根。一不小心,十年來拿性命率鎮北軍守衛天離的她——竟成了天離一統天下的絆腳石。

她忽而覺得自己無用的有些可笑。

沉默了片刻,顧清翎開了口,「既然已經無事,我也該回去了,免得雲姨擔心。」

「你竟然沒有告訴我……」卻無歡下意識出口留她,話說了一半又頓了頓,對上那雙淡然清寂的眼,突然有股無名火燒在心口,「你拿與陸殊澤的約定換了恆雲主動結盟,換了恆雲出兵相助——若非如此,天離險些就亡了!這樣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訴我!」

「有你為帝,天離亡不了。」顧清翎忍不住勾了唇角,盡量把話說得玩笑些,「不過是仗打得更辛苦些,扭轉敗局對你來說,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時候我在想,我的妻子到底是怎樣一個深不可測的女人。只言片語都不曾留就一走了之,留下我空對錦繡江山和本以為早已經故去的舊愛——何其慷慨瀟灑。就好似……從不曾與我執手相扣,誓言恩愛。」

顧清翎听他這話卻笑了,笑得認真,是真覺得好笑。

「你忘了我說過的話?等你繼位為帝的那一天,我只要休書一封。」

「更何況……」

「我已經將月顏送回你身側。」

「帝王之路何其艱苦孤獨,她該是唯一能與你同進同退,並肩而行的人——純鈞的話,我不曾忘記。」

「如今,你已經不再需要為你開闢通向帝位那荊棘長路的劍了。天下就在你腳下,那個許你舉案齊眉的女子,已經回到你的生命。你曾允她相守一生,白首到老,失去時刻骨銘心,失而復得更該小心珍惜。」

卻無歡被她說得啞口無言。他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看得她不願再正視他的視線才問,「我是不是負了你?」

只這一句,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心里全是苦的。

本是沒什麼的,做不成恩愛夫妻,便把他的摯愛還給他。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這麼想,想著想著,仿佛就成了結局已定的事。唉聲嘆氣了許久,心里不甘憤懣了許久,酸楚嫉妒了許久,最後也就歸于淡然。

她這一生,唯獨對他,恨不能把天下最美好的都送到他面前去。

總覺得心里那些絞成亂麻的情緒都燒成灰給風吹散了,沒人在意,自己也就日復一日過著清閑日子,什麼都不肯再去想——

萬般偽裝,也抵不過他這一句話。

她想也不想,起身就走。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客棧走回的將軍府,只記得從正午烈日炎炎往回走,走了好幾個時辰,日暮的時候才踏進了將軍府的大門。雲姨眉姐都湊上來問她的話,她啞著嗓子半個字也說不出來,把自己關在了屋里就埋頭睡過去——

入夜的時候下起了雨,紗窗未支下,細雨涼風打進屋里來。她抱著枕頭看窗檐的那盆蘭花讓風雨欺負的低了頭,真是不中用的嬌花,她昏沉沉的想起了為做戲給卻無痕看,硬生生把自己折騰病了的那件事。

彼時無知,竟以為他的真情就是真情。他說不定還怪她,非說他念著夫妻恩情給予的溫柔便不是溫柔?是他把溫柔當了真,才好像一場假戲是她強加給他的罪名。

她就這樣不中用,隨便就讓卻無憂綁了,隨便就讓人給下了毒——隨便就害的卻無歡把唾手可得的天下讓了回去。

更無用的是,自己讓卻無歡吃的這麼死死的——還在為他可惜!

這麼一想,頓時覺得人生無趣……

翻了個身把被子裹上身,驀地她就變了臉色,寒意刺骨,四肢冷得無知無覺——整個髒腑都隱隱作疼,她忍不住蜷縮著起來,心里逐漸清晰。

這是毒發征兆——

難道她錯估了卻無憂?那盞茶里,居然不是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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