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時不我待,夜無儔仍然在此逗留了一日。她問「你為何在此」時,他不知如何作答。正如他亦不知昨日為何匿在暗處看她安頓妥當。
听聞她對蕭儀君說著什麼「月映竹成千個字」,他隨即便覓來工具、木材開始篆刻她所心儀的「個園」。焚琴來看他,他甚至生平第一次怠慢了焚琴。
「世人皆道混世魔王七王爺,‘月復內原來草莽’,可是竟然敗絮其外,金玉其中。這潑墨揮毫的能耐,爺若自認第二,我倒不知,普天之下誰又敢認第一?」焚琴這話不算恭維,卻免不了偏頗仰慕。
焚琴面上覆了層輕紗,只露著一雙凌厲的鳳眸,以及觀若遠山的眉。
她又瞥了眼正專心致志篆刻的七爺,一陣鑽心的刺痛,道︰「爺自是明了,這無雙之才,用在這樁風月情事上,是妥還是不妥?」微微蹙起的眉頭竭力隱忍著。
見夜無儔仍低垂著那顆曾不可一世的腦袋,手中篆刀不歇,似乎沒有要答話的意味,焚琴心下酸楚。
從前會面,他從不這般心有旁騖,亦不會任她自說自話,不聞不顧。更不會這般放任瞬息萬變的局勢,這原本是他最為著緊的。她本以為,除此之外,他還著緊自己。然而現下,都變了麼?
「忠言逆耳,爺好自為之。」她亦有自己的尊嚴。去哀求?何苦來的!
轉身正欲離去的一瞬,縴縴柔荑被溫潤粗糙的大掌握住。那人手中還有殘留的木屑,隔得焚琴生疼。分明是不適的感覺,焚琴卻端的是品味出了甜蜜。
沒有變,他還是那麼在意自己的。如同白駒過隙、蒼狗海鷗的那些年月。一切都不曾改變。他沉重的人生仿佛只有兩個夢想︰一個關于這天下,另一個關于焚琴。他的沉重與涼薄,從前只有她最懂。她懂他用自己的生命在博,若勝,天下歸一,他主蒼生,封焚琴為後;若敗,他以他血殉江山,又有何妨?
而現在,他似乎還想更貪心些。
同那人相熟,不過是桃花方盛之時。焚琴呢?從十歲開始,她便同這江山一同鐫刻入他的骨血,成為一種使命。他要拯救黎明蒼生,亦要拯救為他不辭水火的焚琴。
若為了那蕭卿君,而罔顧對焚琴的承諾,他定然是斷斷不能夠的。對此,焚琴篤信。
于是,任手被夜無儔緊握著,背對著夜無儔蒙著薄紗的嘴角蕩漾開了笑意。可是,隨著夜無儔縹緲的聲音在暗夜清冷的月華中響起,她的笑意也漸漸僵硬,直至最後變成了極為怪異難堪的表情。
她听見他說︰「這匾額明日晚些時候再著人給掛上。她一貫晚起,免得擾了她。」
「她」?焚琴自然知道「她」是誰。便是因為她蕭卿君,自己十年來所有的珍重美好便戛然而止。原來,他所有微妙的改變皆是緣自——「她」!
不甘心,不理解,可她又能怎樣?
接著,她又听見他說︰「焚琴,你當知他日本王的丹鳳門,只容你的鳳輿。旁的,何必苛責?」夜無儔抬眸,望著焚琴的背影,悠悠說出了這句話。而他又何嘗不明了自己的心?
這些年,他冷眼旁觀焚琴的臉上不見了圓潤,不見了明媚。女子最為珍視的青蔥歲月、如花年華,她皆醉心于他的逐鹿。為蠱惑人心,花街柳巷、風花雪月在所難免。對焚琴亦難免有過冷落疏忽,他慶幸她的隱忍懂事。
焚琴為了自己遠走他鄉,刀尖舌忝血,當中凶險,一介女流自是千難萬難。待江山在握之日,便是她的鳳輿自丹鳳門入主中宮之時。他不在乎到時她年歲幾許、容顏幾何,甚至亦不在乎她是否完壁,婚嫁與否,只要她活著,便是他的後!
他曾以為這般心胸氣度便足以成全傾世之愛。直到一個人輕蔑恥笑了他的「心胸氣度,貽笑大方」,他方才知曉,原來自己拈酸吃醋起來竟與一般少年郎無異。原來這沉重皮囊下的一顆心竟是怦然滾燙的。
對于焚琴他可以做到不論婚嫁完壁與否,然則到了卿君身上,他竟然連江浸月的一個貪婪眼神也極盡苛責。
如此這般,他又何嘗不明了自己的心?
正如焚琴先前所料想那般,若為了卿君,而罔顧對焚琴的承諾,他定然是斷斷不能夠的。十年相交,她果是懂他的。
焚琴先前所說也不假。世人口中「月復內原來草莽」七王爺實則敗絮其外,金玉其中。韜光養晦而已,算不得什麼高深的秘密。
為質異鄉,他先臨柳公權,筆鋒硬氣,像有利劍;又臨歐陽修,如此苗條,間架結構,疏朗駿逸,倒不真實,再臨顏真卿,力透紙骨的颯颯風骨,背後有凜冽涼風、金戈鐵馬;又臨褚遂良,樸素之間自由妖嬈……這中間的千山萬水,便是人生的來來去去吧!
最後,他最鐘情于楷書。看似法度嚴密,實則有張有馳。
像他這般的女敕綠少年,多半會喜歡行草二書。那多遼闊多跌宕!而楷書,容不得半點虛幻,每一筆都要交待清楚。九宮格是有形的尺度,內心則是無形的尺度。山川俱美,凌厲之勢收了,一撇一捺全是日常了。
他的楷書更似一端麗的中年男子——不動神色,不苟言笑,一襲長衫,一個人,吹笙、飲茶、听落花,外圓內方,連愛情都是多余的。
字同其人。不管他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骨子里的那個自己還是不經意間自筆尖流淌了出來。
然而今天,為迎合卿君之于「個」字的意境,他選擇了小篆。不肆張揚,過目卻讓人念念不忘。緊要之處,動容涕下。
焚琴被他的言語妥協,轉身,見他另一只手拖著那已然篆刻好的匾額。生硬的木板,經過他的雕琢,焚琴卻在其中望見了綿綿柔情。
焚琴望向他暗夜中白皙的臉,以及燦若星辰的眸,是呵,這樣的男子,除卻埋藏至深久遠的痛楚,仿佛一切都美好的渾然天成。他唯一缺憾的,便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所謂愛情了罷!
自己想給的,卻並不是他想要的。也許他說的對,旁的,何必苛責?可是,無儔,你又知不知道?入主中宮的榮耀,從來不是自己所看重的。
接過匾額之後,他又遞過來一錦袋,道︰「這是解藥,也一並給她。她前月大病初愈,這般光景下對她鴆毒,委實太不厚道了些。」
深呼吸,平靜接過錦袋,他需要「她」這一出折子戲,是了,如此而已。轉身,兀自堅強的身軀沒入無邊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