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遲摟著她無限滿足地呼呼大睡,她睡前輕輕親吻他憨憨的睡顏,他咕噥一聲,將她摟得更緊。喬落微笑,卻有眼淚悄悄地流進枕頭里。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兩個人叫了外賣,嬉鬧著吃晚飯又相依著看了一會兒電視。
離開的時候賀遲依依不舍地送她至門口,一邊抱怨她不讓司機來接一邊囑咐著到家報平安。她站住,低著頭回身說︰「遲,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別總這麼沖動了,別再喝這麼多酒,別再酒後駕車,太危險……家人會擔心。還有,你跟我說過,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能拿自己的健康開玩笑,你也一樣。其實這世上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自己看開就好了……」她絮絮地說了一堆,然後抬頭,看見賀遲可怕的臉色。
那麼的受傷和絕望。
喬落飛快地低下頭去,她听見賀遲輕飄飄地問︰「你什麼意思?」
喬落心里難受得不行,可是醫院走廊里那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面再次襲來,要她如何走進那個世界?
賀遲只覺得剛剛成型的美好天堂瞬間傾塌,天翻地覆不過如此。
他嘶啞著輕聲問︰「落落,為什麼?就那麼……難嗎?」愛我,就那麼難嗎?
喬落心中劇痛,她抬頭看見賀遲臉上那深刻的淒絕,啞聲說︰「不難。只是,我不會再傻第二次,你……也不要傻了。」
賀遲看著她,墨黑的眼底透著濃濃的哀傷,他一字一頓︰「喬落,我就是傻了,沒救了。我就不相信你對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落落,你不喜歡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我認真的,我不在乎!」
喬落承受不住似的低下頭去,視線中的腳尖因眼淚開始模糊︰「我在乎。賀遲,我背負不起。」
「你想好了?」
「是。」
「這是你最後的答案?」
「……是。」
賀遲出院的時候,圈子里的人都聚在一起,擺了一桌酒席祝賀賀遲的康復。酒至半酣的時候,顧意冬終于甩出了「紅色炸彈」。
鐘遠和孫豫都哇哇叫著說︰「終于等到這一天了!終于活著等到了!」
賀遲懶洋洋地翻著喜帖,看著上面如同天作之合的照片,淡淡地微笑,內心卻蒼茫。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唯一在計劃之外的是喬落的心。
散場的時候眾人有默契地先走一步,顧意冬與賀遲站立在屋內,意味深長的對視,交換著只有彼此才懂得的難言心境。
長久的默然,誰都沒有說話。
最後,顧意冬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背影蕭索地轉身離開。
賀遲覺得自己的肩膀上重逾千金。
他深吸口氣,仰頭。
終于,如此漫長的歲月過後,顧意冬被判出局,他呢?
他又想起那個夜晚,兩人等在喬落樓下,他彼時胸有成竹,卻仍是自問︰如果到最後,她要的連我也給不了呢?
一語成讖。
當真有了這一天,他該怎麼辦?
賀遲的話讓喬落震動。她閉上眼楮就能看見他那時的表情,他說︰你不喜歡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
她很難受。她知道賀遲一直待她好,很好,可他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她也不知道他竟能至此。他們不再是十七八歲不分輕重隨口起誓的少年人了,他說得出就一定會做得到。這樣的感情不能不讓喬落感動震撼。可是,她又如何能再次回身躍進那萬丈深淵?
對顧意冬她都不忍心逼其為自己舍棄基業,何況賀遲?
喬落只得嘗試著忽略自己的心情。
她發現年長的情愛與年少時不同。年少時愛一個人猶如火,熱烈而霸道,席卷所有的理智,疼痛處尖銳鋒利,動輒錐心刺骨。可隨著年齡漸長,喜歡了一個人卻如同水一般緩慢流淌,卻默默地滋養每一個細胞,偶爾想起那人便有了一種朦朧的歡喜和憂傷。
她也會想,會不會因為只是喜歡,還不到深愛?
節後上班,經理暗示她可能即將升職,喬落很應景地開心微笑,工作越發賣力。
報了一個壁球班又報了一個瑜伽班,後來又被杜可拉去學國標舞,日子倒也愜意充實。
看著女兒悠閑自在無約會的日子,喬父開始心急,在喬落再三表示跟方歌不可能之後,他又將目標鎖定了方歌的同事。
喬落在未知的情況下被二人安排,進行了一場尷尬的相親。憑良心講,鄭老師是個非常適合的結婚對象——工作體面、成熟穩重、舉止得當、無不良嗜好、五官端正,甚至還很難得地配合了喬落的身高,只是因為一心鑽研學術所以忽略了個人問題。雖然喬落興趣缺缺,但他顯然對喬落很是滿意,並且很大度地表示不在意喬父的經歷,而且覺得喬落為照顧父親而耽誤個人問題實在是孝感動天。
不得不說,實在是個合適到有些出奇的人選。
但是喬落的臉皮僵笑到抽筋。雖然很想中途離席,可看著對面研究生導師誠懇的面孔她實在不好意思太失禮。就這樣生生地坐了兩個多小時,終于熬到結束。
從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抗拒——這就是我的後半生?一個所謂的合適的人,一輩子,就是如此?
回家看到父親正在對著他的象棋冥思苦想——似乎他不久前又換了一副新象棋。喬父听到開門的聲音抬起頭,喬落對著他期盼的臉好氣又好笑。
面對父親的追問喬落無奈地嘆︰「哎呀,老爸!求求你就別操心了!你姑娘我還愁嫁不出去?我想多陪陪你啊!結婚急什麼?我有一輩子的時間結婚!」
「這孩子!看你到七老八十誰還要你!」
喬落蹭到父親身邊坐下︰「爸!我知道你關心我,你放心,到不了七老八十,我會把自己嫁出去的!」
「什麼時候?」
「再過幾年。」
父女倆嚴肅對視。
最後喬落先軟化,她撒嬌︰「爸——你是不是嫌棄我了?你說咱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了,你就多留我兩年能怎麼樣嘛!我這還沒享受夠呢,你就忍心讓我去給別人家但媳婦?」
喬父給逗笑了,知道女兒主意已定,再勸也不停只得作罷。只是看著女兒微笑後隱有落寞的臉,口邊的問話猶豫了再三,終于還是咽了回去。
此時的賀家卻是一場風暴,賀鎮凱看著面前倨傲的兒子怒吼︰「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是不是太放任你了!他們家都已經開始給她安排相親準備結婚了,你怎麼還不清醒?!」
賀遲眉頭一顫,毫不退縮地直視父親︰「我清醒得很!我的脾氣您也知道,我勸您還是消消氣,把教育我的時間騰出來說服您自個兒。」
「你!」賀鎮凱看著獨子,怒火攻心,可又知道兒子的個性,只得壓著火循循善誘,「你是不是以為喬落最後肯定會跟你啊?你說你這麼多年跟在她後頭還不明白?那丫頭有主意著呢!沒有誰比她自個兒的驕傲重要!當年她和顧意冬那會兒,她低過頭嗎?你覺得你現在跟她有那感情基礎嗎?更何況現在經歷了這麼多,她哪兒還是小姑娘的心思啊?你就算是把我說服了,她也不會委屈自己的!」
賀遲很平靜︰「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只能說我會盡我一切的努力讓她不委屈。爸,」他看著父親,眼神如明晃晃的刀子般鋒利,「您懂感情嗎?您凡事都計較得失成敗,包括家庭。所以您不要跟我談感情的事。喬落,我要定了。我的確沒把握她最後是不是會跟我在一起,但我會一直等到她幸福的那一刻。所以您也別總想著從她那邊動些手腳什麼的,沒用,只能讓我更反感!其他的我只能說,您,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不能阻止我的。」
賀鎮凱一震,卻說不出話來,看著賀遲堅毅無悔的神情,不知這麼就想起亡妻。說實話,亡妻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但印象中也是個擁有這樣表情的人。
他有些觸動,還有些惱怒,很多年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威嚴被挑釁。可是他依舊沉穩地壓著聲音說︰「遲子,你說你為這麼一個丫頭跟家里這樣你值不值啊?從小我就沒把你當孩子,有什麼都跟你說跟你溝通。你現在也這麼大了,我知道你做事決心大,可你就說說喬落到底哪里好?啊?這一陣兒鬧得凶,我也抽空查了查她,我承認她小時候我還是挺喜歡的,可是這些年下來,那些經歷我也不多說,單說這人現在,沒什麼姿色,年紀也大了,這些年吃了點兒苦還和順點,可事實上脾氣那叫一個臭,性格也隔路!你看看你汪伯伯和劉姨家的姑娘哪個不比她合適啊?」
賀遲嗤笑︰「爸,得了吧您,您該不會現在還抱希望我給您娶個豪門千金什麼的吧?別逗了,這麼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勸您趕緊死了這條心啊!還有,什麼汪伯伯啊,您還想升上哪兒去啊?中國還能不能裝下您啊!一大把年紀了我說您該享受的也差不多了啊,快點退了吧!要多少是夠啊?」賀遲挑著眉毛扯著嘴角,「我又不從政,您要什麼親家幫襯啊?話說回來了,您這個親家對您還不夠慷慨嗎?可是生生做了您的墊腳石!看在您當年還算有胸襟給我這麼多錢讓我得以幫襯她們母女,這事兒我也不跟您多提。錢我還您了,家里這邊我也不想搞成這樣。總之我話給您放這兒了,要麼您就阻攔我試試看,我是听說了我這性格跟您年輕時候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您只要記住,得往死了整。您別看那個誰誰家,頂多關個一年半載的也都服軟了。我跟喬落怎麼回事兒我也不多說了,這怎麼著也得用兩倍的時間忘吧,那就十六年,啊。只要我還有一口氣,那就是一句話——只要喬落!要麼,您就認了,有兒子、有兒媳婦,還有大胖孫子。要不然咱就先來個十六年走著瞧!」
賀鎮凱被兒子吊兒郎當的樣子深深地觸怒了,自己如此好聲好氣,他卻完全硬著頂,一步不退!他順手抄起桌子上的一本書就向他狠狠地砸過去︰「你這是翅膀硬了,真以為我拿你沒轍是不是?!」
賀遲一揮手就打掉書︰「我沒這麼覺得,您要是想弄死我也沒什麼難的,問題是您想嗎?爸,喬落曾經質問小夕為什麼總是道貌岸然地站在她自以為正確的立場,然後一味地要求別人。這個問題我也同樣問問您,為什麼您覺得現在引起沖突的是我而不是您?爸,我是一個成年人,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路並且有能力為之負責,我現在,不過是想娶一個我愛的女人而已。」
賀鎮凱看著他,他的兒子如今比他高大許多,完全是個男子漢的樣子,目光自信堅毅,不卑不亢,無畏無懼。他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再嚇不住他的兒子,也命令不了他。這個曾經會為了餐桌上一塊魚的分配而哭鬧不休的兒子已不再依賴他的關愛了。他長大了,他現在要的是另一個人的目光。他忽然覺得心境頹唐,又同時覺得驕傲——這難道不是他想栽培出來的孩子嗎?勇敢、堅定,知道自己要什麼,並為之爭取且承擔責任。
可是這麼多年在官場浸婬下來,這樣純粹的心思不能戰勝諸多外因。現在是自己在挑起爭端嗎?分不清什麼是重要的人是他?
他想起那個追求了一輩子的純粹、最後枉死獄中的老顧,想起那個自己苦心栽培曾經身影倨傲的顧意冬,想起那個多年前仰著頭一意離去的兒子。
他是見過喬家的女兒的,很多年前的事了,但那情境卻依舊鮮活。那孩子閃亮著大眼楮,靈氣逼人的樣子,說起話來毫不怯場,嘴角含笑語速飛快,清脆的語聲流利且有致,他們一眾大人全部喜歡得不得了,都嚷嚷著說想要來當兒媳婦。
一轉眼,他們這伙人退的退、老的老、走的走,孩子們都已長大,誰想到竟是這樣的滄海桑田。
賀鎮凱覺得非常疲憊,他支著桌子坐下來,揮揮手︰「出去。」
賀遲看著父親蒼老的樣子心中不忍,他靜默了一瞬,又開口︰「爸,我昨天看到一篇關于您的專訪,其中您對于中國民主進程的想法被廣泛追捧,我看到很多評論,稱贊您是中國最開明的領導人之一。我覺得很驕傲。」這樣肉麻的話好多年未說,賀遲有些難以抑制的激動,「爸,我是您的兒子,您提到的尊重,是人民給的,我也是人民之一。
「我不想說喬落的今天是您害的,但對那個曾經是我們這批孩子的榜樣的女孩,您就沒有一點兒憐惜嗎?其實說到底,喬落到底好不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她沒有人能讓您兒子覺得幸福。您不要說什麼別人也可以,這些年我不是沒試過,不行,只有她。
「我不行,我放不下,我走不開。只要看見她笑,我就覺得生活充滿希望。爸,接受她真的就那麼難?難到不惜以你兒子一輩子的幸福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