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自己如果就這麼死去實在是個天大的笑話,可那白綾不斷收緊,耳朵嗡嗡作響,世界開始有些模糊……
就是這樣的模糊中,感覺到有人急步趕來,應該是阿拉坦吧,我微微眯開眼,還未看清,來人已用蒙古語喝住那幫侍衛,聲音明顯年輕,不似阿拉坦那般低沉。
侍衛猛然松手,我俯在地上只顧干咳,氣息不順。
「你還好吧?」
有人跟上用漢語詢問,又用他的小手幫我順氣,不看也知道是賽罕,我抬頭沖他笑,卻看見一眾人驚愣的表情。
旁邊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將賽罕從地上一把拽起,對著他哇啦一大堆,表情是隱藏不住的欣喜。
我兀自急喘,那要命的一勒,引得我脆弱的支氣管良久無法恢復。這兩年一直在外面飄,三餐不定、晨昏顛倒,我是一個不健康的現代人,很多地方都有很多小毛病,比如胃、比如支氣管……
少年看向我微一皺眉,拍手讓人將那幾個侍衛帶下去,他們尤苦苦告饒,只听那少年冷哼一聲,直身負手斥了幾句,縱是他年少,也藏不住聲音里的冷酷,還有那種混然的霸氣。
心下一凜,細細打量他︰眉目雖還帶些稚氣,但身量已然長成。眼楮微眯著,傳達出一種危險的信號;鼻子、唇形微微上揚,似乎帶些天真,但深深的人中讓他顯得成熟許多。直覺他是阿拉坦的兒子,有他爹當年的影子,但卻模不著頭腦——這副長相下究竟藏著怎樣的人心?
賽罕瞟了我一眼,沖少年微微點頭,又小聲嘀咕,「我本來就會說話。」居然用的是漢語。
少年乍乍一愣,未等開言,旁邊的侍衛已高聲歡呼,將賽罕舉了起來,高高拋起,又穩穩接住……
我理順了氣息,緩緩站起,隨手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塵,沖少年一笑,「謝謝你。」
他的表情有一瞬僵硬,顯然不習慣這樣的說話方式。半晌方開口道︰「你是誰?怎麼教會賽罕說話的?」
攤了攤手,「我從來不知道賽罕不會說話……」
少年微一點頭,眉頭慢慢緊鎖。這里頭肯定有什麼秘密,可我來不及細想,趁著阿拉坦沒回來,我要離開。走上前試探著開口︰「那個,我能離開這兒嗎?」
他轉頭看我,目光審視深沉,「不行,父汗走時吩咐,一切等他回來再做定奪。」
「可今天……」
「今天是個意外,讓你受驚了,今後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他打斷我的話,又深看我一眼,「格根塔娜母妃是烏珠穆沁的公主,父汗的側妃。」
听少年的口氣,他和賽罕應該都不是這個側妃所生,那他們……我細細看那個被侍衛們簇擁著的賽罕,希望從他的樣貌中長出一點婉玲的樣子。可時間隔得長了,連婉玲都已在我記憶中漸漸模糊。
正思量,賽罕回身尋我,分開侍衛走上前牽住我的手,沖那少年說了幾句蒙語,少年揮手摒退了侍衛。
「走吧,我們送你回帳篷,父汗回來前,我會派人駐守你的帳篷,沒我的命令不會有任何人敢接近你。」
「可」我壓低了聲音,「可那是你的母妃……」
賽罕搶過話頭,「父汗不在科爾沁時,牧仁哥哥就是科爾沁的攝政王,格根塔娜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我們的……」話未說完,牧仁瞪了他一眼,賽罕吐吐舌,沖我一笑,滿不在乎。
我隨他微微牽了牽嘴角,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婉玲不知去了哪里?這科爾沁看上去並不是表面上那麼平靜,阿拉坦不知何時能回來?我又何時能離開?還有,關于自己的來歷……思量再三,還是決定不對阿拉坦說明。這事太詭異,說到底當年我們並無深交,也許他早忘了一個叫鄂寶兒的女孩……
那應該如何面對往後的處境?我一時理不清思路。
走到帳篷時,牧仁命人將賽罕先帶了下去,坐在帳中看向茶碗里泛著淡黃的茶。
「我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從哪兒來?我只知道自從母妃過世,賽罕就不肯說話。薩滿說賽罕被鬼魂附體,一定要送離科爾沁方能保一方平安。我不信、父汗也不信,可有人相信……」牧仁微一頓,我才要接口,他繼續道︰「是你讓賽罕開口說話,就這一點,我不會讓人傷害你。」
難怪他的漢語流利,甚至帶些京腔,他和賽罕,是婉玲的孩子。我捂緊嘴,努力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還有快控制不住的抽泣——我和他們又近了,牧仁和賽罕是他們的外佷。可是婉玲死了,那個笑起來臉圓圓的可愛女孩……于我不過兩、三年,于她已是一生……
我怕時間太短、我怕相聚太難,一切近在眼前,卻又偏偏遠在天邊。誰來帶我回去?誰來告訴我他們一直記得我,如我從來沒忘記他們一般。還有毓歆,算起來和牧仁差不多大,她長什麼樣?她善良嗎?她漂亮嗎?她對她阿瑪好嗎?
牧仁對我的反應顯然有些奇怪,卻並不深問,撩袍起身,「你休息吧,我讓下人煮了安神湯,壓壓驚,父汗應該後天就能回科爾沁,到時再說離開不遲。」
我沒吭聲,也未看他,低著頭無聲苦笑。牧仁還要說什麼,終于還是提腳出了帳篷。
阿拉坦有個好兒子,牧仁年紀雖小,已隱約可見王氣,可喜他對幼弟,明顯愛護有加。希望等到他們都成人,還是同樣的好兄弟。就等你回來吧,何況我的梅花簪心還在你手上。我望向蒙古包的蒼穹笑——胤禛,你是否真能一眼認出這個相同的靈魂、不同的身體?
眼角濕潤,思念如潮水,相隔越近,潮涌越猛……倚著矮幾斜靠著,哭到累了,方昏昏入睡。
第二天才吃了早飯,賽罕來了,在帳中左右打量,明明只是個小孩兒,卻故作大人樣,背著手,嗯嗯兩聲,「還不錯,你這帳篷雖簡陋些,到底也算得上齊整。」
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將他拉入懷中坐下。賽罕有些不好意思,隻果臉上的紅暈有擴大的趨勢,但並不掙扎。
「賽罕,告訴姨,你幾歲了?」
他歪著頭認真道︰「再過兩個月就滿六歲了,父汗說,等我滿六月歲,就讓牧仁哥哥帶著我去狩獵。」
「狩獵?六歲?你父汗膽子可真大。」我不太認同,雖知道蒙古族是馬背上長大的民族,可這麼小的孩子,換作我還真不敢讓他出去騎馬狂奔。
賽罕不以為然,撅了撅嘴,「那有什麼?牧仁哥哥六歲時第一次狩獵,就獵了一只兔子,父汗為此還賞了牧仁哥哥一把好弓。」
「賽罕,你牧仁哥哥多大?你們母妃……我是說你父汗的王妃……」我斟酌著想問婉玲的情況,又怕提起這孩子的傷心事,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繼續自己滿腦子的問號。
賽罕看了我一眼,低垂了眼,不願開口。我偷偷看他,長長的睫毛下,有淚水在忽閃。如果照牧仁所說,婉玲過世之後,賽罕就不願說話,多半是因為心理自閉,刻意將自己隱藏在一個安靜的環境里,不去面對喪母的事實。
我輕輕將他額前的頭發理順,「你的丫頭也不知怎麼伺候你的,瞧這頭發髒的,估計都梳不開了,走,我幫你洗頭去。」
賽罕胡亂扯了扯頭發,「蒙古族本來就是這樣,只有漢人才常沐浴,父汗說了,身上沒味兒不是男子汗。」
他話音未落,我哈哈笑了起來,心內暗想︰幸好當年沒嫁給阿拉坦,否則天天睡在枕邊的丈夫是個又髒又臭的臭男人……什麼都能容忍,這可實在忍受不下去。
我拉起賽罕的手,「不行,太髒的話,會有很多小蟲子來咬你,又癢又疼。別听你父汗的,你父汗皮厚肉糙,不怕咬,可是小孩子天生就得干干淨淨,這樣才討人喜歡。」
他不再反對了,雖然並不太認同,可當他泡在木桶里,卻突然說了一句,「從前額娘也常幫我洗澡……」繼而看了看我,「額娘是大清的格格,所以我總按滿人習慣叫她額娘。」
我一愣,他的眼楮里全是留戀、全是悲傷,婉玲的死,對一個5歲的孩子來說,的確難以接受。打濕了他的頭發,我用木梳幫他梳理快成結的披肩發,卻不由得呆了過去——幸而我離開時,毓歆還不記事,如此倒省得她傷心……想到這里,淚水不受控制,嘀嗒落在浴桶里,濺起微小的漣漪。
「你怎麼了?」賽罕輕輕喚我,猶疑著抬起小手欲幫我擦拭。
我沖他努力一笑,回身將淚抹在衣袖上,「沒事,蒸汽薰得眼楮疼。」
「那讓下人們伺候吧。」賽罕犯了別扭,僵著身子不肯讓我幫他擦背。我看著眼前這個固執又倔強的背影,他稚女敕的肩膀負擔了太多悲傷。
肩膀?靈機一動,從他身後偷偷伸出魔爪,觸他的胳肢窩……賽罕忍不住轉身攔我,奈何人小力微,反而被我逮個正著,不斷哈他的癢處。起先這小子還憋著不肯求饒,不過數十秒,他忍不住哈哈笑出聲,口內不停道︰「快停手,快停手……」
我也笑了,「看你還別扭,看你還不听話。」
兩人就著木桶打鬧,他得了空不斷用水潑我。
「好啊,看你還敢還擊。」我說著抓住他不放,手上繼續著「騷擾」。
不知什麼時候,賽罕從木桶旁拎起一個澆水用的木瓢,于是,滿滿一瓢水毫不客氣的從我頭上淋下,剎時我就變作落湯雞。兩人一愣,都住了動作,相互對視幾秒,繼而都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有人掀起門簾,我沒在意,橫豎是丫頭們听見響動進來相勸。賽罕兀自笑不停,趴在木桶邊上直喘。直到有人喊,「賽罕~」
我們同時回頭,我驚得忍了笑,是阿拉坦。他走近我,目光里到究與深意是我無法分析的,然後洗澡水順著發尖滴落,一滴一滴,滴在他近在咫尺的鞋面上。
噗哧一聲,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又用手捂住嘴,使勁兒忍住笑意。這情景太滑稽,讓人難以嚴肅面對。
阿拉坦微一蹩眉,賽罕忙拉住他哇啦哇啦一大堆,他們父子對話著,我雖听不懂,也能听出阿拉坦無法抑制的興奮與激動——因為他的小兒子開口說話了。
不忍破壞這溫馨的場景,我悄悄退身欲出,卻被阿拉坦拉住,「誰讓你走的?」
「不妨礙你們閑聊,橫豎我也听不懂,在這兒豈不礙事。」我嗯啊兩聲有些心虛。
阿拉坦微一挑眉,「沒伺候完世子沐浴就走,誰教的規矩?」
我瞪大了眼,將手中的毛巾順勢摔在他身上,「你弄錯了,我不是你的丫頭。」可毛巾才摔出去又後悔了,我不是鄂寶兒,我是沈安如,對他來說,是個陌生人,這麼冒犯科爾沁的王爺,簡直不給自己留條後路……
又忙上前揀起毛巾,正訕訕不知如何自處,賽罕道︰「父汗,兒子迷路時,全虧沈姨救了兒子。」
這小子還算有良心,我沖他偷偷眨了眨眼。
阿拉坦嗯了一聲,抬手止住賽罕下面的話,走近身細細打量我,半晌方道︰「听牧仁說,是你讓賽罕開口說話?」
我忙搖頭,卻瞟見賽罕對我猛點頭,又忙不迭沖阿拉坦點頭。
阿拉坦唇角微揚,似乎若有所悟,然而眼神明顯了然,只感覺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他沖外面喊了幾句什麼,有人進來伺候賽罕起身。
我站在旁邊滴水,來往的下人將帳篷外的冷風帶入,忍了半天沒忍住,終于爆發出一串噴濞。賽罕想說什麼,阿拉坦揮手吩咐下人帶他下去。一會兒功夫,帳篷里只剩下我們兩人。
他徑自坐了,態度從容。我滴嗒著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半晌方開口道︰「要不,你先出去?等我換了衣服再說?」
阿拉坦挑眉,「你還真把自己當成座上客了,敢這麼說話?」
我開口正欲說什麼,卻見他沉了臉,冷聲道︰「本王听格根塔娜側妃進言,薩滿算出你是個妖孽,必須除去方能保科爾沁平安。」
我一愣,有些東西匯集在一起,隱隱有些明了,忍不住冷笑,「哦?我倒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本事,敢情這麼大的科爾沁,有我就沒落,沒我就興盛?」
他抿了口茶,「說下去……」
「不知道薩滿有沒有算出你的賽罕兒子為什麼不說話?」我不怕他,從開始就不怕的人,後來也很難心生懼意。沒辦法,雖然他不認識我了,但在我心中,他還是那個小我幾歲的弟弟。
阿拉坦一窒,目光有些犀利,「這麼說,你知道?」
我坐在他對面,激動的心情突然泛出陣陣酸意,想起媽媽幾乎永遠溫柔憚度,語氣不禁軟了下來,「賽罕……他只是,不願意面對母親的早逝罷了。」
阿拉坦深看我一眼,低頭若有所思,良久,他起身欲走,我下意識攔。
「阿拉坦」
他站住了,背影深吸了口氣,我忙著改口,「王爺。」
「嗯?」
「能不能讓我走?」
「不能」
「能不能還我項鏈?」
「不能」
「能不能還我背包?」
「不能」
……
他轉身看我,我已克制不住自己漸漸燃燒的怒火,「能不能死?」
「不能」阿拉坦提高了音調,走上前捏住我的下巴,「你如果想死,就死遠點,既然到了科爾沁,由不得你想怎樣就怎樣。」
他的手勁兒奇大,我的下巴生疼,可這疼是因為受傷的自尊,「那能什麼?你不會想白養活我一輩子吧?」
阿拉坦挑了挑眉,放開我輕笑,「白養?我沒那麼多閑銀子。」
我白了他一眼,真是會說話啊,一個科爾沁的王爺,沒銀子養個把閑人。
「不過,可以考慮讓你做我的奴隸。」
這下听得我眼冒金星,如果真這樣,什麼時候才能回去?「我救了你兒子……」
「我又救了你。」他不肯松口,听上去道理的確如此。
「我教會他說話。」
「如果我沒記錯,牧仁也救過你一命。」
……
這是什麼世道?我明明事事在先,卻著著落後?
「我只會吃飯睡覺,還不會蒙語,你留著我不上算。」
阿拉坦不說話了,收了臉上的調笑,壓低聲音沉聲道︰「听著,別跟我討價還價,你是要伺候我,還是伺格根塔娜,由你決定。」
事到如今,不論他出于什麼目的不放我走,也只能行一步看一步,跟他總比跟那個危險的女人好一百倍,起碼沒性命之憂,只要命在,只要我們同在這個時空,我就不信回不到京城,我就不信一輩子只能窩在科爾沁。
我一咬牙,「好吧,可我事先說明,我不會伺候人,也不會自稱奴婢。」
他盯著我,似乎要把我看穿,「好,我也事先說明,我不要你伺候,也不要你自稱奴婢。可若你想逃,或者在外頭得罪了什麼人,別管我保不住你。」
我點了點頭,作了個送客的手勢。兩人眼里全是對峙的執著,誰都不肯輕易讓步。我想他是對我好奇,而我呢?莫名其妙成了這好奇的犧牲品。
那天夜里,他派了個懂漢語的丫頭過來,我纏著她打听科爾沁的情況,奈何這丫頭嘴緊,凡是有點關聯的,都不肯說,問來問去,只知道這個討厭的格根塔娜還有一雙兒女,兒子巴雅爾,今年8歲;女兒烏日娜,剛滿3歲。
我睡在榻上,這幾日發生的事千頭萬緒,但總覺和那個女人月兌不了關系。朦朧入睡,恍惚間看見毓歆對我笑,她長大了,樣貌模糊,可我知道她是那個曾經被我抱在懷里的咪咪。抬手欲撫上毓歆的長發,只一轉瞬,听見她喚著誰的名字,我斂神細听,毓歆和一個背影攜著手,跑遠了,遠到,遠到如同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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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大家︰其實我也想多寫點,巴不得馬上看見他們的一生……可是一天一章基本已經是極限了,畢竟除了寫文,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比如工作、比如家庭。
不過偶能保證兩點︰一不棄坑;二是每天更新一章。謝謝親們的支持。
另︰梅花簪心作為四和寶兒的定情信物,是不可能每個人都知道的,所以阿拉坦對安如,只是好奇帶些探究,當然隨著時間推移,他對她會產生某種懷疑……
還有現在是雍正元年,梅花簪心在阿拉坦手上,那麼自然不可能在十或者咪咪或者其他人手上,具體情況以後會詳細說到。
再另(廢話有點多啊,自己汗一個)︰關于二穿這種情節,在穿越文里並不少見,所以不可避免下部和某些穿文情節有類似之處,但畢竟舊夢是我的作品,里面應該還是有我的「烙印」!請大家放心,偶是不會去抄襲滴!!寫文之人,應有清高之處!!
謝謝煢的長評,非常感謝!!看見長評就激動啊,其實我也很能理解親們的鞋——總嫌太少。因為我每次看長評,也覺得剛剛開始就結束了,往往要看好幾遍才過癮,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