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牧仁自先回營,胤祥送我回宮。一路無語,卻將到宮門,他突然說了一句,「皇上派十哥送靈至蒙古,誰知十哥行至張家口,上了道折子稱病不行。此事你知道嗎?」
我看了他一眼,緩緩點了點頭,又搖頭,半晌方道︰「萬一是真病了呢?身體的事誰也說不準啊。」
他嗯了一聲,到了宮門,起身下轎,「我就不進去了。」
答應著剛欲喚轎夫起轎,卻又掀開簾子,「吉雅,朝堂上的事,皇上自有分寸,生病之事,不論真假,抗旨已然落實,我自會與皇上商議此事,你凡事莫放在心上,哪怕看在毓歆份上,皇上也絕不會與十哥為難。」
我點了點頭,「回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若能保眾人平安,哪怕千死萬死也值得,可惜不能,各人路各人走,我們都只能做到盡力為之罷了。」
胤祥深深看了我一眼,放下轎簾,一聲「起轎」,上下搖晃著,將坐在轎中的我,也搖得心思恍惚起來。
夜里,偎在胤禛懷中,他的手指來回撥弄著我頸間的白金細鏈,「怎麼?出宮一趟倒像是滿月復心事?」
我搖了搖頭,在黑夜中睜大雙眼,低低喚了聲「胤禛」,又不知想說什麼。
他輕輕一笑,低垂著眼瞼,「把我撂在宮里獨自用膳,你自個兒倒跑到十三弟府中坐客,不是我派人去請,喝得高興了,只怕這宮門朝哪邊開都分不清楚。」
「若你想要人陪,這皇宮上下,多得是求之不得的嬪妃宮人,在哪兒也不缺我,難得出去一趟,不是得玩夠本了才回來。」我嗔他一句,卻引來他低低一嘆,「你也說‘若我想要人陪’,那我若只想要你陪,豈不就是獨缺你一個?」
我沒接腔,遠遠的有打更的聲音傳來,夜已深了,沒有幾個時辰,他又該起身上朝,正欲勸他早些睡覺,開口卻變成,「今日見了弘歷、弘晝,別人乍一傳四阿哥、五阿哥,還道是你,誰知又是一輩了,歲月真快,什麼都留不住。」
「是啊,弘歷、弘晝也十四了,還有弘時……」他輕輕感慨著,我知道他在感慨弘時,因素來與胤祀親近,又在弘歷外出辦差時欲秘密加害,胤禛一氣之下,將弘時過繼給了胤祀,從此,這個兒子越發離得遠了。
「胤禛」我抬頭,伸手撫上他微鎖著的眉心,「你十四歲的時候什麼樣?我竟沒見過,等再次相見,偏又老了,怎麼緊趕慢趕,總趕不著你的好時光?」
他抓住我的手,外頭的燭火 叭爆了一聲,印得他面上一亮,只看見他微微眯著眼,「還以為訓得乖巧了,誰知道這嘴還是這麼不饒人,既嫌我老了,那你也趕緊變老,豈不正好合適?」
心下一嘆,往他懷里擠了擠,喃喃道︰「放心,不論你是誰,變成什麼樣,我總在你身邊,既然從前的都浪費了,你就得記著,欠我生生世世的幸福、生生世世的廝守。」
聲音很低,低到如同自語,但我知道他听見了,雖然他沒回答,但他將我緊緊攬在懷中,縴長的手指順著我披散的發絲一下下輕理,似乎想理清這數年來的等待與糾葛,理清那些永遠無法理清的過往與未知。
帳內有淡淡蕩香,不知是屋里的薰爐散出的味兒,還是身邊的他靛味兒,我深深吸了一口,「真好……」
他微一怔愣,還欲細問,我笑了,「快睡吧,一會兒該上朝了,省得你整天忙于國事又休息不好,老得更快。」
埋首在他懷中,听見他悶悶笑了兩聲,我們相互依偎、相互取暖,慢慢沉入夢鄉。
接下來數日,風平浪靜,胤禛一如既往的上朝下朝,沒听見他說什麼,偶爾見到胤祥,也絕口不提胤稱病抗旨之事。我想也許就這麼過了,然後他回京,然後他被奪爵,然後就是十余年的淒清歲月,然後終于還有出頭的那麼一天……就好象胤祥,就好象很多其他皇子。這就是政治,沒有是非對錯,到頭來,往事如夢,誰都不知道輸給了什麼,就已然是這樣懵懂的一生。
有時那拉氏會喚我去坤寧宮小坐,我能查覺到趁我不注意時她常細細打量我,眉目間有隱藏不住到究,見我一抬眼,忙又收回眼神,一如既往的端莊著,與我寒喧些塞外風光、京城人情。
但我知道這無意義蹈話背後,絕不是這般無意義,只是她一時找不到切入點,怎麼才能讓大清的皇帝更關注自己的後宮,而不是一個外邦的公主?
這日在御花園內閑逛,那拉氏悠悠開口,「前幾日與年貴妃閑聊,不經意間聊起一位……故人,說來可笑,年貴妃只見過這位故人的畫像,竟難為她看出這故人眉目間與公主甚是相似,本宮向來不在意這些,听了這句再細細一瞧,果真如此,雖說五官不同,神韻竟如出一轍。」
我低垂下頭,抿著嘴笑,自然知道她口中的故人是誰。
「想來公主也知道本宮說的是誰,既是皇上心中拿定了主意,本宮也是無法,但請公主凡事以大清為先,須知這皇帝只能是眾人的皇帝,皇家皇家,最容不得深情專一的帝王。」那拉氏瞟了我一眼,繼續道︰「公主是個聰明人,自然不用本宮一一點明。」說著徑自朝前走去,扶著迎上來的宮女,「回吧,逛了半日,也累了。」
花園里各色春花開得殘了,綠葉開始瘋長,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夏季,春曉上前輕聲問,「公主,回屋吧,看著天氣,一會兒該起風了。」
嗯了一聲,轉身欲回,卻見遠處,一個小太監慌忙朝這邊奔了過來,見了我,急急開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公主,前頭皇上不知看了誰的折子,龍顏大怒,怡親王讓奴才來請公主過去,說有急事相商。」
心里咯 一下,隱隱覺得暗藏了數日的風波正式登場,顧不得許多,提腳就往養心殿急跑。
一路宮人跪了一地,殿門口更有太監緊張張望著,又不敢進去相勸,還未走到跟前,已遠遠听見胤禛暴怒的喝斥,「抗旨不遵、欺君妄上、目無國法、放浪形骸,單這幾條,每一條都夠他死一百遍的,還要我如何?」
說著一頓,高聲喝,「來人,傳朕的旨意,將敦郡王革爵拘拿,若有反抗,就地……」
「皇上」我沖了進去,幾乎跌倒在他跟前,語不成聲,他最後的話嚇到了我,與我所知的歷史不同,就地後面跟著什麼?難道不是正法?胤祥站在一旁,欲過來扶我,又礙著胤禛,也跟著跪倒。
胤禛一愣,看向我眼中有壓抑不住的怒火,「你來做什麼?」
「你答應過我,善待他父女二人。」我緊緊拽住他的衣袍,似乎一放松,就放松了這個諾言。
「是,可你怎麼不問問老十都做了些什麼?抗旨不遵,謊報病情,朕派太醫前去張家口探視,誰知他正在煙花巷喝花酒,左擁右抱,好不快活,他究竟是否把朕當作皇帝。」
還未來得及答話,身旁胤祥也上前勸,「皇上,十哥雖行事魯莽,此次也卻有過分之處,但請皇上念在兄弟情份,稍安勿躁,且待他回京再做處罰不遲。」
胤禛微眯了眯眼,看向胤祥道︰「怡親王,你總清楚,自朕登基以來,內憂外患、國庫空虛,正是得用人為大清謀番事業的時候,你瞧瞧朕的這些個兄弟,今日上折、明日聯名,有哪件事是為大清著想,全都虎視眈眈更高的權位,圈了一個十四弟還不夠,如今又來一個管他不住的老十,一天一個本子,全是參後宮……」
說到這兒,他住了口,可我明白,胤定是隔三差五參我,只怕還有其他人,一個蒙古公主沒名份也就罷了,天天侍寢佔盡後宮雨露,這麼大的話柄,此刻不參更待何時?
心下淒楚,胤祥看我一眼,復又道︰「正為如此,可見十哥長情,這許多年來未變,竟也不許旁人變心。皇上,還望你看在吉雅、毓歆面上,且等押他回京再做定奪。」
胤禛仰天長嘆,生生將我的地上拉起,眼底盡是血絲,「你向來不愛跪人,自重逢,倒有兩次跪我,皆為老十求情。」說著一頓,咬牙道︰「若朕今日鐵了心思,欲除之而後快,你欲如何?」
我一呆,前塵往事涌上心頭,胤禛此怒,竟不單為胤抗旨,背後牽拉絆扯,扯出多少前因後果,更有甚者,一石激起千層浪,只怕不論是否折損了胤,都有人拿這個作文章。
回來究竟是福是禍?我們重逢了,可哪怕重逢,還能如一切從未發生那麼輕松嗎?閉上眼,緩緩睜開時,我看定他,「吉雅不通政務,皇上英明,既是做出決斷,吉雅自當遵從。」
「吉雅」胤祥在旁急喚我,胤禛微眯了眯眼,正欲開口,我接著道︰「但請皇上賜死敦郡王前,恢復吉雅十府側福晉的身份,為吉雅正名為——鄂寶兒。」
大殿內悄無聲息,每個人都在醞釀著自己的情緒,我反而平靜了——對,我從沒愛過胤,但這不表示我對他沒有感情,哪怕是鐵石心腸,也會滴水石穿。誰能想像,假如給我們一輩子漫長的時光,我會不會也有一天愛他如同愛胤禛那麼錐心刺骨、牽腸掛肚?有些感情,時間長了,界限會很模糊,分不清楚究竟是的愛,又或者是溫暖的情?
良久,胤禛乍然松開我的手,「原來如此,可笑我冷靜一世,卻為一人痴迷,竟以為能留得住你的人,既如此,來人……」
我跌坐在地毯上,胤祥不知何時在背後扶住我,那繁復的王爺朝服,看得我頭暈眼花,緩緩開口,看向胤祥不復年輕的手背,「是啊,你向來是留不住我的人,只留得住我的心……」
胤禛愣住了,高無庸已進殿等旨,卻遲遲沒听見他頒下旨意。有什麼東西敲打在我心上,一下又一下,听得時間久了,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續,正常的噗 著,甚至感覺不到緊張。如果注定要這樣,那就這樣吧。閉上眼,眼角微有濕意,淚卻干了,流不出來。
「四哥」胤祥低低喚,聲音竟有幾分哽咽,「你們何苦折磨彼此……」
這句話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不知何時天暗了下來,宮女欲添蠟點燭,胤禛擺了擺手,「你們出去吧。」說著走近前扶住我,他清朗的眼底有些混濁,夾雜著說不清楚的情緒,半晌,看著我卻吩咐高無庸道︰「傳朕的旨意,將敦郡王捉拿回京,交由怡……廉親王審明此事,再作定奪。」
我努力揚了揚嘴角,淚卻下來了。他將他交給胤祀,也算是手下留情吧,胤祀對這個十弟,向來頗多回護。
低低喚了聲「胤禛」,他倒笑了,「好容易得了個機會能留住人,怎麼還能白白錯過,我若真把他父女如何了,你還會留在京城,待在我身邊嗎?」
我搖了搖頭,又點頭,心下亂作一團,理不清這紛繁的思路,還有毓歆,那麼開朗、那麼率真,她值得擁有幸福,她不會辜負幸福……我不想讓她在失去母親之後,眼看著寵愛自己的父親也不得善終。
胤祥微微一嘆,張口欲說什麼,終于還是起身悄悄離開。
大殿內又安靜下來,我細听那噗 的聲音,是胤禛的續——更有力、更緩慢,也更沉著。
「胤禛,朝堂上的事,我一直都不想管,但畢竟他多年待我的情份,還有毓歆……我不想指揮你如何如何,只想你給他一個公正的判決,安渡余生。」
他微蹩了蹩眉,喃喃自語,「多年的情份?如今可不是他起頭上折子說你……」
「那是他不知道,幸而他不知道。」我看向他,覺得此刻的胤禛只是無法釋放壓力的小孩,逮到什麼就拿什麼出氣,「這不好嗎?難道要胤也認出我?然後繼續糾纏?又或者他忍心放手,但你讓毓歆如何自處,又讓他如何面對?」
胤禛不說話,昏暗的光線下,他的側臉猶如雕像,線條那麼明朗堅毅,借著天光,泛著淡淡的象牙膚色。
末了方長嘆,「只是難為了你。」
「不為難,我只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就夠了,其他風言風語,你面對的比我面對的多數十倍,可我們無力改變,哪怕我空有一個名號,還是會落下專寵的名聲。既然如此,不如就讓他們去吧,我只想在你身邊,其他的,再不敢奢望。」我忽忽打斷他,看見他眼底的傷痛。
「吉雅」胤禛低喚我,又說不下去,我沖他挑眉一笑,「別說了,你如今說話越發泛著股酸味兒,那些話我們都明白就行,說得出口,那就不是愛了……」
他微微牽起嘴角,相視了然。
原來我們都不年輕了,在脈脈溫情中更容易得到滿足與充實,如果現在再讓我去轟轟烈烈的愛一場,可能要考慮清楚,是否值得付出,是否一定會有收獲?雖然感情是沒有值不值得的,但年紀稍長後,不如年輕時那麼灑月兌,也許也是因為經歷,經歷讓每個人都不復從前的輕松、從前的。
「胤禛」我攬住他的脖頸,「幸而我們年輕時就相愛,如果等到今天,一切從頭開始,我可沒那個耐心,和全天下的美女為敵。」
他低低笑,剛才的緊張與憤怒似乎都煙消雲散了,此刻,我們只是彼此依偎的普通夫妻,說幾句玩笑,講一些瑣事,在這樣平靜的時空里,渡過悠悠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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