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初夏時節,已開始熱了,但圓明園中,亭台樓閣、綠樹成蔭,比紫禁城清涼舒適很多。
才一進園,胤禛攜了我往眠月樓相反處走。
「你干嘛?等收拾了東西再說,要游園也不急在一時。」我拉住他,欲轉身回去,胤禛但笑不答,吩咐春曉道︰「你們在偏院等著,公主的東西此刻不必搬動,一會兒听見吩咐再收拾。」
「喳」春曉帶著養心殿的一眾宮人,領命退朝一旁,
「走吧,帶你去個地方。」胤禛說著,已拉了我轉身就走,身後幾米遠,退著他爹身太監,並執物宮女、太監,抬著茶水、食盒、轎子……零零碎碎跟著一隊人,隨時準備滿足皇帝的各種需求。隊伍雖長,但鴉雀無聲,哪怕一聲咳嗽,都會被視為君前失儀,這皇家風範,不是普通人家學得來的。
「去哪兒?」我隨口問著,並不深究,不論去哪兒,和他在一起,總是快樂的。
他也不答,帶著我左轉右繞,經過無數類似的風景後,眼前一亮,一帶水蜿蜒曲折,我們隨著水榭,依著水勢,轉進一處院落。說是院落,並沒有院門,蜿蜒的水和假山樹木的設置將這一方天地自歸于一處,四角飛檐的殿堂後,零散著幾處小院,精致又不失大氣,借著水光,憑添許多靈秀。
胤禛看著我,眼眸帶笑,推開院中一處房屋的後門,我忍不住驚呼,完全被眼前的景色迷惑——那水流到此處,積窪成一片池塘,陽光下,波光粼粼,一池荷花,未到花期,撐著青漾漾的荷葉,或卷或舒、或深或淺,偶有早發的花枝,露出水面,結著結實的花苞,孕育著鮮艷的生命。
「我知道你會喜歡。」胤禛帶著笑意,指著這方天地里的幾幢院落,「咱們就在這兒安置,不回你的眠月樓了,也不回我的衡典苑……」
「這是哪兒?」我打斷他,完全被眼前的美景征服,興奮異常,「怎麼從前沒來過?這圓明園,我都踏遍了,這地方頭一次見,叫什麼名兒?」
他揚起嘴角,「這是年後新建的,原想著等你生辰再搬過來。」
「新修的?叫什麼名兒?」我急不可待,作夢也沒想過會住在這麼美的地方。
「嗯,剛剛竣工,就叫碧水風荷如何?」他微一思量,指著那池碧水,「難得這水,是活的,所以比別的池塘清亮,里頭養了觀賞鯉,你喜歡的那種,紅的,不大。」
我順口答應著,已忍不住四處觀望,游廊抄手,還帶著新味兒,雕梁畫棟,精細繁復。岸邊遍植柳樹,此時枝葉正茂,已微有蟬鳴。俯身掬起一捧池水,果然清亮透徹,有紅魚游動其間,听見響動,猛一擺尾,朝深處藏身而去。池塘盡處,地勢稍高,植著各色花木,我聞見一股清香,卻遍尋不著花源。
「是米蘭。」胤禛在身後輕笑,見我看他,眼角一瞟,隨他的目光尋去,果見幾株米蘭,栽在盆內,置于回廊各角落,不顯眼的樣子,散發淡淡的清香,讓人忍不住想深呼吸、再深呼吸……
「命人將公主的東西搬來碧水風荷,再將晚膳擺在那邊花亭里。」胤禛吩咐著,又走上前,攬住我的肩,「今後有的是時間細細品味這園子的情景,今兒累了,陪我喝幾杯,早些歇息……」
「早些歇息?」嗔了他一眼,「這話你留給自個兒說吧,攆不是天將亮才眯會兒,你不知道當心自己的身體,睡不夠怎麼有精神頭兒批折子處理政務?」
他輕輕一嘆,臉上有些歉意,良久方道︰「說定了,今兒就喝酒解乏,不論政事,如何?」
此時陽光正好,不似正午那麼熱烈,余暉暖人,我倚在他身旁,滿眼都是這園內即將盛放的景致,我們都期待著,仿佛有新的、更好的生活即將來臨。如同池中的荷花,等待那一夜突如其來的盛開,那一天嬌艷搖曳的絕美。
三日後,弘歷、弘晝方搬入圓明園,但住得甚遠,平日並不常見。這日胤禛吩咐他們同來碧水風荷用膳,待太監答應著欲去傳旨,又抬手喊住,「再去把怡親王也請來。」
「喳。」高無庸恭敬應道,退著出了屋子。
我坐在角落,待殿內只剩下我倆,走至他身後,輕輕替他揉著太陽,「胤祥的腿不知怎麼樣了?好久沒見他。」
「前些日子家宴上不是才見,怎麼就‘好久’了?」他握著我的手,轉身看我。
「家宴上離得遠,看不真切,只覺得他請安行禮頗是費力。」我悠悠開口,記憶里那個爽朗灑月兌的十三阿哥似乎就在眼前,那麼清晰、那麼……健康。
胤禛將我拉至懷中坐了,我腿上悄悄用著力,怕他久坐太累,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卻听他低笑一聲,手下使勁兒讓我坐實,「你這麼點份量,還擔心我承不住?」
「胤禛」我低喚了一聲,又不知說什麼,腦子里全是那個夜晚,獨自吹簫紀念敏妃的胤祥。他不吭聲,但我知道他懂我此時的心境,因為他牽住我的手,重重一握,所有的憂心、悲傷,全化在這一握里,變作一個信念。他相信胤祥會壽長,在那些年,曾請府中的鄔思道給胤祥算過一卦,據說,有九十二年陽壽……
心下輕嘆,算命就是這樣︰當我們選擇相信的時候,往往什麼都沒發生;當我們嗤之以鼻時,又偏偏無比靈驗。
可生命不在長短,生命只在質量。好象我,如果現在讓我立刻死去,我也願意、無悔,實在是上天太眷顧,哪里還敢強求更多的東西?哪里還會對這樣的生命歷程有什麼抱怨?
兩人都靜默無語,在彼此懷中閉目休息,案上的薰爐剛加了香片,殿內彌漫著一股濃而不烈的迷迭香,與胤禛身上若有若無蕩香混合著,在這樣靜謐香沉的空氣中,我總是忍不住昏昏欲睡。
「皇上」有太監在屋外小聲喚道︰「四阿哥、五阿哥都來了,是否現在就開席?」尖細的聲音將半夢半醒的我突地驚醒,看見胤禛微微皺了皺眉,「嗯,傳膳吧。」
站起身,理了理裙擺,「要換衣服嗎?」我穿著漢服,淡米色的長裙外,罩著對襟開的淺瑰紅外袍,繡著長蔓的滾邊,襯著百折裙上幾朵大而艷麗的牡丹……樣式雖普通,花樣都是我自己想的,多少有些醒目。
胤禛走至妝鏡前,揀了一枝金絲扭成,綴有一顆藍寶石的發簪,替我簪在發間,「這樣就行了,家宴罷了,何況這也不是紫禁城。」
我輕輕笑,看著鏡中的自己——原來愛情讓人盛開,盛開的女人如此嫵媚,眼角眉梢,全被幸福浸染,變得柔和細致,韻味十足。
順手抓起胭脂涂在唇間,又潤了潤臉龐,復用黛石細細描抹尾毛,甚至稍稍勾了勾眼線……化妝畢竟是神奇的,有點晴之用。這麼一看,精神了許多。
「不想用膳了?」胤禛從身後抱住我,鏡子里,兩個人都明眸輕笑,眼底眉梢,掩飾不住的滿足與愉悅。
「走吧。」我起身握住他的手,感覺他掌心的溫熱,還有指節的力度。胤禛笑了笑,攜我出屋,有太監上來伺候,我走在他身後,看見地上模糊的影子,影影綽綽,不再只有我的,或者只有他的,而是交疊著,有時是兩個人影,有時又變成一個。
皇帝行處,必有響鞭開道,遠遠即可看見弘歷、弘晝起身相迎,還有胤祥,旁邊的小太監走上前扶住,也欲跪倒。胤禛緊走幾步,命那太監,「扶住怡親王。」又向胤祥道︰「今兒只是小聚,十三弟何必多禮,快坐吧。」
然而胤祥還是執意行禮,胤禛無奈,待禮畢,親自扶起他,「朕常說無個人時不用這麼拘禮,你總听不進去。」
胤祥輕輕一笑,「話雖如此,君臣之儀不可廢。」
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兄弟,多少年過去,也許地位改變了,但很多東西改變不了——那些本質的愛憎與親疏還是那樣。如同胤祀雖同為親王,胤禛對他就疏遠得多……好象從前。也好象現在的牧仁與弘歷他們,同輩之間,即使不是真心交好,也容易親近,就象現在,他們三人,客氣完了,又約著同練布庫。
年妃與熹妃也一同搬來圓明園,但今日小聚,居然沒有她們,我偷眼看胤禛,他似了解,微一挑眉,攜我坐下,一張圓桌,圍坐了六個人,我是唯一的女眷,著實醒目。
席間無非是些精致菜品,平日吃慣了,不覺稀奇,我舉著筷子望,除了遠處一盤涼雞和一份油炸豆腐圓子,其他都不甚愛吃。正發愁間,旁邊已有人夾了一箸雞肉在我碗內,回過頭,是胤禛。
見我看他,挑了挑眉,眼眸含笑,看看我,向席間道︰「今夜既是小聚,弘歷、弘晝,替朕勸著你們十三叔多喝幾杯酒。牧仁也別拘束,與你表兄弟多飲幾杯。」
胤祥還要客氣推辭,我搶先替他注滿杯,繼而抬起面前的桂林陳釀,「怡親王,吉雅先敬您一杯。」
「敬我什麼?」胤祥來了興致,挑眉一問,神采飛揚。
「敬您既勤且廉……」微一思量,我其實想敬他這許多年的友誼,但即使不說,我想他也知道,舉起杯,我們好象回到從前,無數次與他共飲,無數次與他談心,無數次與他縱馬……這里面沒有愛情,只有一種澈澄透明的友誼,好象空氣,不可缺少,不易察覺,只是隨時隨地在你身邊,從不遠離,也從不侵犯。
「十三叔,弘歷也敬您一杯。」對面的少年站起身,眉目間有幾分胤禛的樣子,但更像他額娘——熹妃,稍顯普通的面貌容易讓人忽略,但目光里偶爾會泄露一絲精明,實在讓人過目難忘。
「四阿哥,該先敬皇上才是,怎麼拿你十三叔開涮。」胤祥欲推,胤禛哈哈笑,「本是為你幾次外出辦差勞苦功高,這才設個小宴,不敬你敬誰?」
說著,弘晝也起身,「十三叔,這皇阿瑪可都說了,今兒這幾壇子酒都是給您準備的,弘晝也陪著十三叔,一醉方休。」
胤祥連著飲了幾杯,眼底微紅,卻始終帶笑,心情頗好,我也跟著瞎起哄,用桂花陳釀和胤祥對飲,心內暗笑佔盡便宜,不知不覺中也臉頰飛紅。
牧仁酒量很好,席間眾人,倒是他,喝下去沒什麼反應,拉著他欲劃拳,胤禛倒笑了,「不用劃了,你劃拳那幾下子,真若劃進來,今兒這些酒就全歸你了。」
說得眾人笑,牧仁也道︰「姑姑當真不會劃拳,去年在科爾沁,連賽罕都連贏她數回,虧得父汗止住,否則那天她連路都走不了。」他在胤禛面前,還是稱呼我姑姑,可這聲姑姑听著真別扭,話說到這兒,我也想起賽罕興奮的小臉,還有烏日娜胖胖的小拳頭。
「是啊,什麼時候回去一趟,賽罕長大了就不好玩了。」我借著醉意,胡言亂語,突然想起那個給我名份的哥哥——阿拉坦。牧仁瞪了我一眼,我笑了,胤禛也跟著笑,胤祥卻搖頭,「你當是玩意兒?給你玩的?既是喜歡,趕明兒你自己也……」
說到這兒,猛的住了口,這里多了弘歷、弘晝,許多話不便挑明了說。我訕訕一笑,舉杯向眾人道︰「吉雅敬大家。」不待眾人反應,仰脖干了,轉移著大家的注意力,也轉移著我的——我喜歡孩子,但有時候我不敢想自己和胤禛有孩子,不為別人,這時間順序上如何才能解釋得清?難道我的孩子竟是我的祖宗?每次想到這兒就頭疼不已,我覺得不會有,因為上帝不允許。可又不確定,因為論理是人間的規矩……如此反復著,這個問題常常折磨著我,沒有確定的答案。
胤禛悄悄握住我桌下的手,湊近身耳語,「別喝了,你喝多了。」
「沒有」我反駁,「怡親王喝的是烈酒,我的是桂花酒,我喝得還不及親王喝得一半兒多。」
胤祥輕笑,「果真是喝多了,倒還像從前的脾氣。」
「哦?十三叔從前就認識公主?」旁邊弘歷追了一句,淡淡的語氣,不經意的表情,讓人錯覺僅僅是簡單的寒喧。
胤祥一愣,淡淡道︰「可不是從前?那年十六格格遠嫁塞外就認識了。」我輕笑,忘了還有這個由頭,那年婉玲出嫁,正是我……也出嫁,想及此,不禁呆了過去。
弘歷還欲說什麼,胤禛沉聲問道︰「弘歷,前兒听說你騎馬摔了,可有這麼回事?」
「回皇阿瑪,其實沒摔著,那馬驚了,兒臣趁馬還未發足狂奔,自己涉險跳了下來,並沒真摔著。」
「嗯,這也罷了,只是行事不可魯莽,也不可過于謹慎小心,以後多練練騎射,不可忘了老本。」胤禛悠悠開口,復又對他兄弟二人道︰「布庫也不可荒廢,過幾日讓朕見識見識你們的騎射功夫可有長進。別輸給牧仁才是,朕在草原上見識過,牧仁年紀雖輕,騎射了得,只怕年輕一輩里無人能及。」
「他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如何能比?」我笑著看向牧仁,他倒坦然,只淡淡一笑,「皇上過獎了,牧仁如何能與阿哥們比?」
「牧仁,這可是你的不對了。」話音未落,弘晝搶道,「誰不知道你在軍中時,無人能贏,最後還是年將軍下場,方才比了個平手,怎麼在皇阿瑪面前反倒謙虛起來,不成,改日咱們比比布席,我就不信騎馬騎不過你,這布庫也摔不過你。」
忍不住掩面輕笑,我看向對面的弘晝,「五阿哥若想贏牧仁,吉雅倒有個方子,保準你能贏他。」
「哦?公主有何妙法?」弘晝挑眉一問,牽起一側的嘴角,帶著幾分邪氣的笑是他最常見的表情。
「改日呀~」我沉吟著,看了看身旁的胤禛與牧仁,「你約他比作文章,或者比樂器,最好是簫琴一類蒙古沒有的,這麼一比,比一百次也是你贏,還不費力。」
話未說完,哄堂大笑,胤祥端了酒杯,「虧你想得出,這不是以己之長比人之短?勝之不武。」
「如何不武?那牧仁與人比騎射,豈不也是以己之長勝人之短,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說到比賽,自然要揚長避短。」
胤禛不動聲色,似有所思,卻是弘歷接道︰「公主睿智,這番話說得甚有深意,弘歷與牧仁一見如故,借此美酒,敬公主一杯,略表欽慕之情。」
正欲應承,牧仁起身攔道︰「這酒,牧仁替姑姑飲了吧,四阿哥心意已領,只是姑姑不勝酒力,還請四阿哥莫怪。」
弘歷看了看我,輕輕一笑,「無妨,曾听聞世子與公主姑佷情深,今日見了,果然如此。」
此話一出,席間有些冷場,雖胤禛不甚在意,但眉目間已有不悅。
「四阿哥說笑了,這佷子回護姑姑,當是份內之事,不足為奇。」牧仁淡淡接口,干了杯中酒,微微一笑,「改日與四阿哥單獨喝上一回。」說著坐回椅上,態度從容。
……
今夜無風,連月也不見,但群星閃爍,點綴于墨藍色奠空。這樣的夜晚,心靜如水,在酒精的作用下,每個人都很放松,他們喝的白酒早空了幾壺,我的陳釀也飲得差不多。席上換了幾道熱菜,見眾人微醉,我悄悄吩咐宮女讓膳房準備些醒酒湯,又讓她們準備著沐浴用的熱水,一切安排妥當後,覺得自己也醉了。
酒精有酒精的好處,眾人似乎都忘了那些明槍暗語,兀自喝酒閑聊,天南地北間,菜不見吃多少,酒已上了幾輪回。
半倚在桌前,只覺面紅續,無盡慵懶,眼皮沉重,卻又忍不住微笑,心里有很多話,礙著弘歷、弘晝和牧仁不能說出。這樣有一些我們三人共知的秘密,又都隱在心底,是一種別樣的感覺,好象小貓尾巴,時不時撓得你癢,又讓你說不出的舒服。
遠遠有打更的聲音傳來,夜已深了。
「今兒就散了吧,怡親王也不必回府了,今夜就在圓明園休息吧。」胤禛抬了抬手,高無庸上前扶起他,我也跟著起身,卻不料起得急了,一時頭暈,站不住腳,胤禛一把扶住我,湊低身輕笑,「你醉了。」
「沒有。」我仰頭看他,看見他眼眸里笑得燦爛的自己。
他的眼底似有火苗,我斂了斂神,穩住腳步,剩余的理智告訴我,現在還有外人在場。
直至回到碧水風荷,人的理智一放松,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的記憶只到宮人抬了木桶進來,至于怎麼洗的?什麼時候洗完的?怎麼回到床上?一片空白。
醒來時,已是次日,看看窗外明媚的陽光,只怕已近正午,懶懶起身,外頭春曉听見響動進來伺候,「公主好睡,毓歆格格等了公主半日,這會兒正和世子喝茶呢。」
「哦?」我加快了動作,披了衣服,胡亂洗漱,「格格什麼時候來的?可說了什麼?」
「回公主的話,格格來了有一陣了,左右無事,拉著世子下棋領。」
「知道了,下去吧。」我擺了擺手,隨意將頭發挽起,提腳出屋,園子里,遠遠看見毓歆與牧仁坐在亭中,正在對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