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在愛情里的人,不分男女,都是傻子。幸而我們都不沉迷了,乍然重逢、失而復得的驚喜過後,是細水長流的溫馨與從容,仿佛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不需要多想、不需要多解釋,我們理所應當在彼此身旁。
于是,我慢慢的恢復了智商。身在天子身邊,哪怕再糊涂懵懂,天下大事、朝中暗流,還是知道個大概的。最近最好的趨勢是——參我的人越來越少,不論是擁護胤禛的,還是心中暗自不服的,最近好象都瞎了眼,完全當我是空氣。
這樣當然好,雖然我不在意那些義正詞嚴的說教,但反對的聲音多了,畢竟讓人討厭。可轉念一想,這里頭除了胤禛刻意的打壓,又時常翻牌子混淆視听外,只怕暗藏玄機。不知為何,每次想到這個問題,胤祀那晚溫和無害的笑容就會浮現在我腦海。我想,他是否覺得我熟悉呢?畢竟連阿拉坦也對我由生疑到確定……
如果他懷疑了?想到這兒就想不下去。如果他有一天突然問我什麼?所有問題都是死結,我只知道不願意再有人認出我,不論是胤祀,還是胤,或是其他什麼人……知道的人多了,我們大家背負的東西也更多了。一切都不能回到原點,現在已是雍正二年,所有曾經的懸念皆已揭曉,所有人的命運已過了生命中那個至高點,開始順勢而下,步入終極。
既然這樣,還要認出做什麼呢?何必讓一個死了的人重活過來,然後再去細數一遍曾經的悲歡離合?這對每一個曾深歷其間的人,都是痛苦的經驗。
「好吧,就這樣,我誰也不認。」我在燈下自言自語,下定決心不再對任何一個人承認自己曾經的身份。
「在想什麼?一晚上都見你嘀嘀咕咕。」牧仁走近前問。
「沒~有~」我拖長了聲音回答,沖他笑笑,「今兒毓歆又進來了吧,你們說什麼呢?」
他微一頓,倒笑了,「你說這皇上不知怎麼想的,與十爺不睦,偏對毓歆格格這麼好。」
「嗯,毓歆性子好啊,又懂事、又開朗,自然討人喜歡。」避重就輕,不過這「輕」也是事實。毓歆的個性,讓人輕松快樂,沒什麼負擔。
牧仁沒接腔,過了一會兒方道︰「今兒听見皇上請年將軍過幾日南苑騎馬。」
「哦?那敢情好,和皇上說說,讓你也去吧,省得你整日待在我這兒也沒事兒做。」我順勢接口,往桌上的茶壺中加了幾朵干菊花。已入夏,天氣一天比一天熱,整日汗黏黏的沒精神,這還沒到三伏天,怎麼如此難捱?尤其這身古裝,袖長長到手背,裙長長到腳踝,哪怕衣料再輕再薄,也比不得吊帶熱褲來得涼爽。
我輕嘆,想起即將來臨的苦夏就頭疼。正自發愣,春曉掀簾進來,手里拿著兩封信,「公主,科爾沁有信來,兩封給公主的,一封是給世子的。」
說著承到跟前,我一把抓了,全捏在手里,沖牧仁晃了一晃,「看看,你每次收信,要麼是你父汗的,要麼是賽罕的,我可每次都是他們兩各寫一封。」
牧仁但笑不語,從我手中接過自己那封,兀自坐在燈下細看,我也迫不及待拆開賽罕的那封,總是些草原趣事——和巴雅爾賽馬贏了、獵了兔子卻被烏日娜放走了、被阿拉坦訓斥了,或者是和嬤嬤們「斗智」贏了……小孩子的世界總是單純,單純就容易滿足,滿足就容易快樂。
因此,每次,我都先拆開賽罕的信,實在是因為他的信能帶給我一些久違的簡單的愉悅,與成人世界無關,只是細而微小的東西,但牽動著內心最深處的記憶,讓我想起小時候騎在爸爸背上的快樂時光。原來每個女孩都是公主,只是長大後,未必會遇到王子。
賽罕的字還稚女敕,雖然阿拉坦重視漢學,但究竟不似中原耳濡目染。從這樣質樸可愛的筆跡中,甚至可以看見賽罕坐在桌前,一筆一劃認真無比的樣子……忍不住牽起嘴角,微笑著一直翻到最後一頁。
「牧仁」我驚叫,「你又要當哥哥了。」賽罕連寫了四頁紙,在最後一頁一筆帶過阿拉坦的一個侍妾懷孕了,肚子大到讓賽罕總擔心她會看不見腳下的路而摔倒……就這麼簡單的一句,我想像出賽罕在旁邊緊張又迷惑的表情,還有那個侍妾以手扶肚、面帶微笑的美麗。
「父汗信里沒說。」牧仁淡淡接道。
「沒說?怎麼可能?這麼大的事。」我一面說一面撕開阿拉坦的信,上上下下快速流瀏了幾遍,連信紙背面都檢查了,果然沒提,只說寫日常瑣事,又慣常囑咐我凡事小心謹慎,再次邀請我回科爾沁小住等等等等,就是沒提懷孕的事。
「你看」我將賽罕的信端到他面前,指著最後那幾句,「這不就是說你又要做哥哥了?」
他就著我手里看了一回,淡淡笑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父汗自然不會提起。」
「不是大事?」我搖頭,不過對他們好象真是如此,生兒育女,是最平常的事,反正可以無限制的生下去,只要有能力。不像我們,一生只能生一個,當然是全家族的大事。
「吉雅」正自感慨,牧仁喚我,「父汗讓我帶你回科爾沁」說著看了我一眼,「住上一段時間。」
「我才來沒多久……」微一思量,我也想他們來著,可剛回北京這才幾個月?每年這麼來回的奔波,又是這麼一個交通狀況,實在是想想都後怕。
「嗯」他沉吟著,看我一眼,「知道了。」說著抬腳往屋外走,「那我回父汗,就說再等個十年八年回去不遲。」
話音未落,我噗哧笑了,走近前拍拍他的肩膀,「牧仁,我發現你也開始幽默了,不似從前總板著個臉。這好象是……嗯,好象是從毓歆常來後開始改變的。」說畢笑看向他,卻看見牧仁斂了臉上的笑,眯了眯眼,突然變得很嚴肅、很深沉……半晌,見他張了張嘴,卻又什麼都沒說,轉身出了房間。
他不知道他被吸引了嗎?甚至在不知不覺中有所改變。難道這是「身中廬山中」的原因?我想不透徹,但他對毓歆有好感是肯定的,這點總是好消息。就讓他們自己發展吧,我相信毓歆,能在彼此的相處中慢慢慢慢抓住對方的心。
碧水風荷的荷花開了一部分,點點紅、粉紅、柔紅點綴在這碧水綠映間,這方天地因此變得更豐富多彩了。點晴的只需一筆,整幅畫面就因此活了起來。池中備了小舟,是我讓胤禛準備的小木舟,沒什麼繁復的雕刻與裝飾,只取兩頭尖翹的古意,行在水中,行在荷花間,驚得水下的紅鯉四處逃散,晴蜓忙著點水,成雙成對的身影掠過湖面,留下一圈圈輕而細致的漣漪。
我常整日流戀于這湖中,伴著清風、伴著搖曳的荷花、伴著陣陣花香、伴著這自然流動的生命力,沉醉不知歸路。有時胤禛也陪著我,一壺清茶、幾碟小食,我們坐在舟上,恍惚間一瞬如同一生那麼長。
「胤禛,下次再來泛舟,你換身家常衣袍吧。」我替他替了茶水,又剝開一個核桃放在開水中泡,待泡得松了,細細揭開細皮,一會兒功夫,已剝了一小碗,推到他跟前,「多吃核桃,你每日批折子用心費力,吃這個最好。」
他輕輕一笑,輕握了一下我的手,揀起一片核桃肉細嚼,「怎麼要衣裳?這龍袍,天下可是只有一人能穿。」
「可你看你著龍袍,和這風景,和這小舟,哪里般配?突兀的、精貴的,煞死風景。」嗔他一眼,依在他懷中,一漾一漾的波光晃花了我的眼,閉目,有風拂來,風中有人在低笑,伴著滿池縈繞的清香。
「吉雅,過幾日隨我到南苑騎馬吧,你也好些時候沒出去了。」胤禛從身後環住我,手臂的力量不輕不重,恰恰讓人舒服安全。
「騎馬?你不是約了年將軍?我不想去。」微側了側身,將頭枕在他臂腕里。半晌,听不見他回應,睜開眼,胤禛微微蹩著眉,緊抿著嘴角,看向湖中某一點,目光虛實不定,似有所思。
「胤禛」我喚他,「怎麼了?」
似被驚醒,胤禛調轉目光看向我,良久,方堅定道︰「什麼人說了什麼話,朕都記在心里;什麼人做過什麼事,朕也一清二楚。吉雅,朕身邊,只有兩樣東西旁人不能染指、不能傷害,一是天下,二是你。放心,有些東西,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我順著這話細細思量,方想起那晚年羹堯對我不敬,又被胤祀化解。原來一切真的已經開始,只是沒有顯山露水,此刻,年家還是風光無限,年羹堯貴為撫遠大將軍;年妃佔盡後宮風頭……誰又能知在這樣全盛之時,命運已經發生轉折。皇帝是很多人的命運之神,誰又是皇帝的命運之神?我們的命運是否就如此平淡著幸福下去?我打了個寒顫,突然覺得害怕。
「怎麼了?可是湖上風大?」胤禛一面問著,一面吩咐執漿太監調轉船頭靠岸,復又對我道︰「一切都交給我,別多慮。至于騎馬,你若不想去,我們改日再去也成,只是……」
「只是什麼?」我追問,發現自己總是被他輕而易舉左右著情緒。
「只是你不去,我一個人,無趣得緊。」他不緊不慢,惹得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一個人?前後左右,不知多少侍衛僕從,又是將軍,又是阿哥,還嫌無趣?我看你從前做皇子時尚且不似這般孩子氣,怎麼做了皇帝,反倒活回去了。」
「可不是一大幫人跟著,反而無趣。」他打斷我,借著水光,眼眸閃動,「還記得我們從前到南苑騎馬,只我們兩人,命人準備了茶點,累了就在小樹林里休息……那才有趣。」
他不說,我快忘了。從前常去,有時還有胤祥和語蓓,年輕的時光都是飛揚,總是歡樂,只是太短,一晃眼,我們都不復年輕。
「胤祥去嗎?」我問。
他微一思量,「十三弟腿不好,可總還惦記著縱馬狂奔,平日總是勸著他,依我看這些日子他身子強健了許多,不如一同去,散蕩散蕩也好。」
「那好,我去。」我接口,忍不住雀躍。
胤禛一愣,「我的面子倒不及十三弟面子大,你越發膽大了,看來盡是寵縱也不成,得有懲罰。」說著俯身下來吻住我,堵住我的申辯,也堵住我的喘息。
小舟在湖面上隨著水波晃動,胤禛攬住我的腰,兩人都有些暈眩,不知是因為這晃動的舟,還是因為那個長久的吻……直到舟兒「咚」的一聲靠岸,方清醒過來,他的目光還霧著一層迷蒙,我想我的也是。可我們不得不起身,因為有太監道︰「皇上,船靠岸了,小心著些。」
胤禛攜了我的手,兩人還沉浸在剛才叼蜜里,分享著共同的秘密,臉上始終微笑著,無法正視來往伺候的宮人。
上岸後,還欲相伴同游,可惜不能夠了,因為有太監回︰廉親王已恭候多時,有事要議。心下輕嘆,卻不得不揮揮手,「快去吧,別讓胤祀久等了。」
胤禛無奈苦笑,才要說什麼,我打斷道︰「你以為這皇帝是這麼好當的?又想要權勢,又想要清閑。」
他輕笑一聲去了,臨了還緊緊握了握我的手,似是安慰,又似是感謝。也許這樣不能盡興的愛才是可以長久的愛吧,我突然這麼想,又馬上否認了——世上的真愛也許不算少,但長久的真愛是非常稀少。然而稀少不代表沒有,當我再次穿越,不得不相信世間的神奇與愛情的永恆。
就這麼邊走邊想,順著回廊,出了碧水風荷,外面的亭台樓閣,一樣是精雕細刻,但少了幾分潤澤,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
春曉知道我不喜人貼身服侍,跟在我身後幾步遠。她很會察言觀色,又從不與人過分親近或者疏離,是個訓練有素的高級管家,一切在她的管理下,盡善盡美,除了很難與她交心,其他一切都好。不過這樣,倒甚合我意,在我心里,已經沒人能取代春兒和小月了,就讓那些深刻的友誼,雖著她們的離開而離開,從此無人能代替她們,否則如何對得起一個是生命的付出、一個是大半生的撫孤?
「公主,可要奴婢去取起酸梅湯,天兒熱了,喝些解暑。」行至一處假山,春曉上前問道。
微一思量,我指著前面不遠一處亭子,「我在前頭等你,快去快回。」
她答應著去了,我也朝那座亭子慢慢走去。此時才覺太陽的威力,果然曬得有些昏愕,這個人人都在屋里避暑的時候,我卻在外頭曬太陽,難怪一路行來,除了伺候的宮女太監,就沒見什麼正經主子。
「娘娘,前兒奴婢听皇上跟前兒的小翠說,雖皇上常翻年貴妃的牌子,可幾乎都在碧水風荷那個吉雅公主處歇息……」
這假山假水是否讓人覺得安全?怎麼每次听見不該听的,總是在這些看似不易察覺的角落?再一次,我在這園中,听見自己的名字,但不知這丫頭口中的「娘娘」是誰?依這口氣,不是年妃,那搬來圓明園的妃子,只有……熹妃了。
當真听見有人輕笑,那聲音我認得,正是……熹妃。
「倒難為她背了名聲,到頭來好全落外人身上。」
「可不是,奴婢還听人說,這次十爺被圈,也是為了這吉雅公主,前頭十爺帶頭上折子說她妖媚惑主,皇上一怒之下才圈了十爺。這下,倒沒人敢上折子了。可奴婢總想不通,既是皇上寵她,怎麼偏又不給封號?可見皇上只是一時興起,娘娘不必心急,況且娘娘還有四阿哥,再怎麼也越不過娘娘之上。」
那宮女必是熹妃的心月復,說話大膽,話里透著諂媚。
「從前有個鄂寶兒,如今有個科爾沁公主。這皇上,還真是……」熹妃輕輕一嘆,復斂聲吩咐,「這些話再別和第三個人說起,哪怕是四阿哥也別提,咱們坐山觀虎,好戲總在後頭。」
說時聲音陰冷,與我印象里的鈕鈷 氏判若兩人,不禁心下亂跳——坐山觀虎?我如果是一虎,誰是另一虎?或者,我根本不是虎,虎是別人?比如四阿哥……
越想越慌,腳下一滑,「咯 」一聲,石子發出響動。
「誰」那宮女高聲喝著,說話就要出來,卻听見有人嘻嘻笑,「原來母妃在這兒清閑,倒嚇了兒臣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