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塵埃未落

作者 ︰ 段玲瓏

「春曉」我厲聲道︰「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世子被調到御林軍了嗎?」

她 一聲跪在地上,院內一眾人跟著跪下,「公主恕罪,原是皇上的旨意,不許說予公主知道,怕公主添了煩惱。」

「煩惱?瞞得了一時,瞞得了一世嗎?」

「公主」春曉慌了,我第一次這麼發火,思緒紛雜,想不清楚胤禛的用意。他應該明白牧仁絕不會害我,那這頓打,究竟是打牧仁,還是打給別人看?

「住口,世子在哪兒?快帶我去。」我打斷她,腦後一陣陣痛,卻也顧不得。

「公主,皇上有旨意,若是奴婢今日帶公主去,奴婢也活不成了,還請公主體諒奴婢。」她俯身磕頭,一院的人怕我遷怒,也跟著磕頭。咚咚的聲音刺得我滿心煩躁慌亂。

「吉雅,我知道牧仁在哪兒,我帶你去。」毓歆拉住我,看了看滿院跪著的人,「你們都起來吧,若是皇上怪罪,是我告知公主此事,與你們無關。」

哪怕是我憂心牧仁,也忍不住寬慰,毓歆不是驕縱的格格,她有同情心、有承擔、有愛……

「格格」春曉還想說什麼,我微一沉吟,近前扶起她,「春曉,牧仁是我佷子,不論他有罪無罪,我這做姑姑的去看一看總在情理之中。皇上不過怕我傷未痊愈,徒添煩惱,可這若知道了再不讓我去,豈不是更煩惱?這道理你自然懂得,皇上那兒,我也自會說明,決不牽連這院中眾人,大家也起來吧,我去去就回。」

眾人偷眼看我,又互相張望,拿不定主意。倒是春曉微一咬牙,福了福身,沖院內猶跪著的一眾宮人道︰「公主做事向來自有主張,既是公主如此說了,想來皇上也不會為難奴婢,大家還是起來吧,莫讓公主難堪。」

毓歆見無人再攔,扯了我就往外走,顧不得身上的傷疼,幾乎小跑著出了碧水風荷,圓明園此時規模並不算大,可走起來也頗費時力,估模走了半小時,七拐八繞,直走向偏門。

「毓歆,你怎麼知道這事的?」我一路問著,這些天一定發生了很多,有她知道的,有她不知道的。直覺告訴我,她不知道的那部分,才是事實的真相。

「第二天就听宮里傳信來說你醒了,我忙著進來,還被阿瑪一頓好訓,誰知進來又攔著不讓看,只說你傷得重,得靜養,細細一起,也是這個理,正打算回府,誰知就听見太監們議論,說是牧仁護主不力,其罪當罰,皇上賞了二十大板。」她急急訴著,語調跟著步伐顫動,分不清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還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呼吸。

「你見過他了?傷得如何?」二十大板不是小數,若是太監下狠手,能打掉人半條命,牧仁雖結實,總是血肉之軀。

「皇上一直不讓我去看,只到今日,听見說他都燒得說胡話了,這才急了,跑來找你。吉雅,那日的馬分明是牧仁怕有人于你不利,這才換了的,說起來,那人是想害牧仁吧?怎麼皇上倒罰他?」一邊述著,一邊趕著,毓歆的眼底紅了,淚雖未下,聲音里忍不住的哽咽。

說話間,已來至僻靜處一個小院,遠遠看見有侍衛把守,我心下一動,放慢了腳步,越想此事越是蹊蹺,胤禛雖然時常任性,但他決不是不分青紅皂白亂罰亂罵的昏君。我與阿拉坦和牧仁,雖無血親,但情同家人,幾次歷經生死,與他父子可說緣份甚深。現在冒然進去,若無意間毀了他布下的棋局,豈非全盤皆輸?給馬下藥不是大事,真正的大事,直怕牽扯朝中數日來的暗涌——新帝登基,多少新政等著實施,這里頭的阻力可想而知。

反拉著毓歆,握住她的手,「毓歆,你可信我?」

毓歆一愣,喃喃道︰「信。」

「那好,我們今天不去,等皇上讓我們去再去。」

「可都到跟前兒了。」毓歆指著那院門,朱紅色的,陽光下有些刺眼,又有些詭異,仿佛打開它就打開一個故事、打開一連串陰謀。

「你听我說,你自小出生皇家,耳濡目染,應當知道很多事不是我們看見的那樣,也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雖然我不知道牧仁究竟為什麼被打,也猜測不透皇上的心思。但是,你信我,牧仁一定沒事,他素來堅韌,這點傷勢還傷不到他的底子。」我看定眼前這個為愛生亂的少女,她是智慧的,一切因為關心則亂,換一個人,也許她比我明白得更早更快。

毓歆皺緊眉頭,低垂著頭,咬著嘴角。雖是盛夏,拉住我的指尖冰涼。良久,她抬頭看我,眼眸里全是忍耐和憋屈,看得我心下一痛,才欲開口,她悠悠道︰「我信你,就如阿瑪的事我也信你。」

她的眼神了我,愛情永遠是最迫切、最激烈、最澎湃的感情,雖然也許有一天愛情會轉化成親情,但細細回想,還是最迷戀那種全心悸動的感覺。

「毓歆,牧仁是我佷子,你放心,不論怎樣,我相信皇上……」說到這兒,不自覺壓低了聲音,「不是真罰他。」

「吉雅。」她喚我,卻又無下文。

「你先回府,有什麼消息我著人通知你,安心等著,多陪陪你阿瑪。」

毓歆微一沉吟,重重點頭,看了那院門一眼,轉身就往院門走。

「毓歆」我喚住她,想說什麼,但不知從何說起,末了只輕輕一嘆,「我會幫你們的。」

她慢慢揚起了嘴角,目光變得自信又堅強,「我知道,我只要他平安,其他的……」說到這兒,自己頓住了,咬了咬牙,沖我一笑,轉身離開。

「其他的什麼?」我思量著,看見有侍衛似乎要朝這邊走,這才扶著兩旁的樹干,慢慢朝來路返回。這幾日一直在屋里休息倒不覺得,如今出來小跑了一趟,又一時急在心頭,才感覺混身酸痛,傷處是疼,沒傷處是酸,腦後陣陣的漲痛,逼得人犯嘔欲吐,可還是忍不住想,「其他的什麼?」

其實我知道答案,其他的是指終身,她只盼他平安,至于他最後的妻是誰,她不強求。這是毓歆的性格,比我灑月兌,比她阿瑪灑月兌。

就這麼一路盤算著回到碧水風荷,春曉站在外頭迎我,遠遠見我來了,急趕過來扶住,「公主臉色不好,可是不舒服?」

虛虛一笑,真有些累了。才進屋,胤禛幾乎後腳跟著進來,看見我,摒退了眾人,幾步走上前,「吉雅。」

「我知道,你打了牧仁。」我打斷他,見他皺緊了眉,順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茶。」

「你不問?」他接過那杯子,又放在桌上。

我倒笑了,「問了你會說嗎?」

胤禛坐在我身側,手指扣著桌面,是他思考時一慣的動作。半晌,方道︰「不會。」

「那不就結了。」撐著桌面,不露痕跡站起,我坐不住了,想躺著,不是皮肉傷坐不住,是頭疼得坐不住。他跟著走至床前,替我攏了攏靠枕。

「胤禛,你做事向來有自己的道理,我不問。可既然知道牧仁被打,我想常去看他,你看如何?」側身靠在枕上,我拉住胤禛的手,他的指節粗,我的細;他的掌心厚,我的薄,這麼對比著,有種奇異互補的感覺。

將我領上的盤扣松了一松,胤禛微微牽起嘴角,「你這麼個性子,我就是想攔也攔不住。今兒你氣色不好,明天吧,從明天起,朕許你去看牧仁。只是不準累著自己,若是再病倒了,牧仁傷好就收拾收拾回科爾沁吧。」

我輕笑,「那敢情好,我正想和你商量,若沒什麼事,還是讓他回去的好,省得在這兒……」

「吉雅」他接過我的話,臉色陰晴難定,「牧仁的事,我自有主張,總之你放心,再怎麼他也是婉玲的兒子,又數次救你于危難,只是現在不便說明,待時機到了,你自然明白我的用心。」

我愣愣看住他,額頭眼角的細紋背後,是中年男人成熟自信的氣勢,也許藏得深了些,不像年少時的志在必得,但那種步步為營、穩扎穩打的風範是輕易學不來的。

良久,我們兩人都笑了,有些話不用說出來,有些感情不用表達出來,時間長了,我自然懂你,你自然懂我。扶住我的頭,他將我身後的靠枕放平,「休息會兒,晚膳時我叫你,這會兒十三弟還等著我議事。」

我的確困了,幾乎才沾著枕頭就半夢半醒狀況。這樣真好,受傷了、生病了,不用著急上班,不用強忍著繼續奔波……想到這兒,思維已開始遲緩,放松了神經,我慢慢沉睡。

得了胤禛地許,第二天去看牧仁。他趴在床上,果然傷重了,坐在床榻邊,我輕輕喚了聲「牧仁。」

只看見他干裂的嘴唇動了動,眼楮仍閉著,眉頭緊蹩,似乎忍受著痛苦。伸手模了模他的額頭,滾燙的,難怪臉色潮紅不勻。

「來人」我高聲喝,門口的侍衛應聲而入,「公主有何吩咐?」

「世子燒了幾天?可有太醫來看?一日喂幾次藥?」

那侍衛吱唔著,「回公主,世子的傷奴才也不甚清楚,雖有太醫來看,藥喝幾次奴才沒注意。」

「你」我急得想哭,這若再燒下去,能要了他的小命。「去找個知道的人進來回,再著人去趟太醫院請個脈息穩妥但醫過來。」

他忙不迭答應著退出去了,替他拉了拉被角,正欲把牧仁露在被子外的手塞回去,一模之下,他的手也燙得嚇人。心下暗急,雖知道胤禛打他必有深意,也暗怪他不知輕重,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命人端來冷水、毛巾,給他擦拭著掌心額角,不斷重復、不斷換水。牧仁似乎舒服了些,松開眉結,嘴角也微微動了動,俯,听見他喃喃低語,「吉雅。」

「我在這兒呢。」握住他的手,「怎麼病成這樣也不好生吃藥,才太醫來了,只說開了藥留下,你偏不吃。」

他仍閉著眼,卻揚了揚嘴角,「你的傷好了?」

「我?你怎麼不問你自己。」輕輕斥他,想驗看他的傷勢,微一思量還是縮回手——他在我心中是小輩,但他也是有侍妾的人了,16歲,在這個年代,不是孩子了。

牧仁動了動,睜開眼,看見我,復又閉上,半晌方吐出幾個字,「你放心。」

我將他手心的毛巾又換了一塊,低低笑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你素來皮實,正缺這麼幾板子給你撓癢。」說著他也笑了,又扯到干裂的唇,血珠滲了出來,牧仁輕輕「嘶」了一聲,斂了笑。

「倒是把毓歆急壞了,巴巴的跑來央我來看你,連著幾日不理她皇四伯。」想起毓歆一眼一眼瞪胤禛的樣子,忍不住好笑。

牧仁一怔,握著毛巾的手微微松了些。我一面說著,一面替他擦了唇上的血印子,又端了杯蜜水遞到他唇邊,「多喝水,要不你該燒成焦碳了。這里頭調的苦刺花蜜,清涼的。」

他睜開眼一氣喝下去,嗆得直咳,忙放下碗幫他順氣,一陣慌亂,好容易咳得停了,听他忽然開口道︰「飛蛾撲火,值得嗎?」

「牧仁」我再喚他,他緊閉著眼,不再理我,好象那句問話是我的幻覺。

坐在床邊,我也不禁呆了過去,一時屋內悄然無聲,陽光透過窗格、門簾灑向屋內,光柱間輕揚的飛塵保持著既定的姿勢,卻已是一拔又一拔不同的微生物。屋內沒點薰香,倒有股子藥味兒,合著這輕塵、合著這陽光,是另一種組合——再明媚也感覺得出是病人的屋子。

病人,他是病人,所以他問了平常不會問的話,不論出于什麼初衷,我知道,他是敬愛父親的兒子,他是友愛兄弟的哥哥,他是值得信賴的朋友,他更是可以托付的男人。

良久,我悠悠開口,暫時忘記他是小輩的身份,只當他是我最親愛的朋友,「牧仁,你說,飛蛾撲火,究竟是飛蛾的錯?還是火的錯?」

他沒睜眼,也沒答話,但僵直的身體告訴我他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等你燒退了,就告訴毓歆,這會兒告訴她你的情況,估計她得和她皇四伯翻臉。」輕描淡寫,牧仁對毓歆是有好感的,但他自己不覺得,而其實,他早就被毓歆爽朗灑月兌的個性吸引了。有些人是這樣,沒個客觀滇點,永遠也不明白自己最需要什麼、最想要什麼、最適合什麼。

牧仁沒說話,我替他整了整被褥,又吩咐伺候的小宮女細致謹慎些,扶著在外等候的春曉,一步步走回碧水風荷。

「公主,奴婢說讓您坐轎子來您偏不依,這頭上的傷未好,太醫說了最忌吹風,偏公主這麼來來回回的在園子里步行,若皇上知道,又該嗔奴婢們伺候不周。」春曉扶著我,替我戴上冬天的風帽。

「幾步路罷了,這還要坐轎,惹人議論不說,自個兒也整天沒個活動,手腳都軟了。」我笑了笑,出事後,春曉倒和我親近不少,話也多了,有時流露少女的嬌憨之態,不似從前總是四平八穩,背地里揣模人心。

每個人都有真誠的一面,都有善良的一面,都有簡單的一面。關鍵在你是否先拿出真心,坦然面對這個復雜的世界。想及此,又側頭沖她微微一笑,春曉有些奇怪,卻也不深問。

一路走著,碧水風荷的荷花正當盛時,清風送來陣陣荷香,時有時無,飄落在每個力所能及的角落。在這樣一個午後,我的心中,有朵蓮開。這蓮的背景,是人心的和縴細。等傷好了,約著胤禛、胤祥,還有一眾故人新知,我要狠狠的賞在荷花,狠狠的嗅著荷香,狠狠的記住生命里所有值得高興快樂的事,不留遺憾,哪怕只是一丁點兒。

牧仁的傷好得很快,沒幾天,他的燒退了,身上的傷也開始愈合,毓歆每日來看他,兩人談笑著,常忘了旁人的存在。我也時常來,有時帶著碧水風荷的廚子做的各式粥湯。他不再說什麼,那天那句問話和那句回答,好象真的是幻覺。我們像平常一樣相處,沒什麼隔閡,沒什麼負擔,兩人都很輕松。

「吉雅,五阿哥怎麼樣?」他喝完藥,順口問我。

「嗯?沒見著,自出事就沒見著。」我兀自低頭研究新衣服上的繡花,一朵朵好象謎宮,繞著繞著找不著圖案的出口。

他嗯了一聲,若有所思。

「你就別瞎想了,他再怎麼也是阿哥,就是傷了也有限,安心養你的病吧,我可要在碧水風荷設宴,你別等荷花謝了才好。」站起身,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行動俐落得多,「我走了,明日再來。」

牧仁倒也不留,只笑道︰「明日我也可以下地了,想去園里走走,你若不得空,不過來也成。你傷在頭上,自個兒得當心。」

答應著出來,天空有雲,只怕要下雨,連著晴了幾日,也該下場雨了。

胤禛一直沒提那日的事,我只知道,當日馬房但監宮人,有的被押、有的被殺、有的自殺。撲朔迷離間,幕後的那個人,反而越來越清晰。這是我的感覺,從胤禛憚度里,因為他開始沉思,緊皺的眉頭,微握著的雙拳,都告訴我其實他知道背後那個人是誰。

不知為什麼,我反而輕松了,不再想探究真相,因為真相,也許也同時在我腦海日益清楚起來……

這日無事,想著有兩天沒去看牧仁,從園中摘了些茉莉帶去,他那屋,也該換換味道了,藥味兒雖也好聞,聞多了總覺得人不精神,茉莉花清香不膩,也給他換換心情。

才進小院,高無庸在外頭守著,見我來了,忙迎上前,「公主,皇上在里頭和世子議事呢,公主若有事,奴才這就進去稟報。」

「不用了。」我將手上的花藍遞給他,「一會兒你交給世子,放在屋里,讓宮女不用薰香了。」

他恭敬接過,「還是公主細心,那奴才就不送公主了。」

「嗯」答應著出來,心思一轉,悄悄繞到院後,窗格底下,正是僻靜,我听見胤禛的聲音。

「牧仁,此次朕罰你,雖是不忍,卻也無奈。」

「皇上的意思微臣懂得,掩人耳目也好,引出主謀也罷,只要于事有利,這幾板子還不算什麼。」牧仁似乎站在窗邊不遠,聲音清晰冷靜。

「嗯,後生小輩里,你是個人才,朕已知害你姑姑的幕後主使。只是……」

「只是什麼?」胤禛頓在這兒,牧仁忍不住接。

微一沉吟後,胤禛悠悠開口,「只是此人在朝中勢大,且背後牽連甚多,朕欲除之,不是朝夕之事。」

下意識我撫緊胸口,我想此時我能肯定是誰了。

「皇上,吉雅在宮中,處境堪憂。」牧仁急急道︰「若此事不懲、此人不除,只怕還有下次。」

「朕知道,所以朕罰了你,所以朕處死了一干奴才,所以朕才要留你在吉雅身邊。」胤禛一氣說了幾個「所以」,情緒有些激動,「牧仁,留在大清兩年保護吉雅,兩年後,朕送你回科爾沁,也必為吉雅、為江山,除掉這狂妄自大的逆賊。」

牧仁一愣,沒听見他回話,卻听見胤禛舒了口氣,「你父汗當年既是個英雄,果然虎父無犬子。既如此,傷好後就搬回去吧,吉雅素來太過良善,有你在她身邊,朕放心不少。」

「遵旨。」牧仁朗聲接道︰「皇上,微臣還有個請求,但不知皇上可能允否?」

「哦?何事,但說無妨。」

「微臣想向皇上求一個人。」微一頓後,牧仁幾乎一字一句說道。

「誰?」

「毓歆。」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清.舊夢-續最新章節 | 清.舊夢-續全文閱讀 | 清.舊夢-續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