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琴聲字意

作者 ︰ 段玲瓏

回到碧水風荷,我有些恍惚。雖然只離開了五天,真有一種「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覺。香山別苑的桂花還沒開,碧水風荷的已零零星星綻開了細小的花苞,看著眼前這一池碧水,愣愣的覺得山里那幾天如同夢境。

「公主,五阿哥府上送來一張貼子。」春曉沿著回廊走來,手上捧著一張紅紙。牧仁接了過去,展開一看,冷冷笑道︰「你竟是個忙人,昨兒才回來,今兒人家貼子就下了,說是請你過去教五福晉習琴。」

「可說什麼時候?」我斜倚在欄桿上,只覺萬事提不起興趣,還沒從山中那如蜜似膠的狀態中清醒。

「說是明日若有空,著人說一聲,派轎子來接。」牧仁將那信交予春曉,「告訴來人,公主剛回來,身體不適,只怕最近數日都不得空。」

「牧仁」待春曉退了下去,方悠悠開口,「皇上都允了的。」

他一窒,竟接不上話,而我,確實是累了,懶得出門,休息一段時日再去不遲。打了個哈欠,輕輕一笑,「你和那五阿哥年齡相仿,怎麼倒好象前世的冤家,一個防著一個,讓跟前兒的人累得慌。」

牧仁冷哼了一聲,轉身欲走,卻又停住,半晌方道︰「真不懂為什麼皇上竟允了你去教五福晉習琴。」

「因為皇上比你了解我。」我打斷他,胤禛的放心不是因為自信,是因為懂得。沒有這份懂得與信任,在這層層疊疊的深宮、流言四起的皇城,我們不會走得多遠。「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小聲低念著,自言自語,原來這份感情是這樣的感覺,原來慈悲之下,我們都不知不覺變得。

「牧仁,別光說我,你的府邸修繕得如何了?毓歆這幾日可有來過?」強打精神,命宮女換了一壺濃茶,又端上一盒子杏仁,正是我喜歡的堅果,合著茶香,這杏仁也顯得格外香脆。

牧仁搖搖頭,「沒過去看,不知修得如何了,左不過是亭台樓閣,圖紙都定好了,看也沒用。」

「那毓歆呢?」

「沒過來。」他坐在一旁,就手抓起一把杏仁又放回去,這麼把玩著,並不吃,若有所思。

「听說廉親王最近連著上折子……」說著一頓,看我一眼,明顯等我問他。

「朝里的大臣哪個不是天天上折子?就是沒事也上個折子祈福祝禱的,這算什麼?」故作輕松,其實心里咯 一下,牧仁不會沒事說這些,胤祀的折子難道與我有關?

牧仁笑笑,「也是,這大臣每日干的活可不就是的上折子嗎?可你說這年將軍礙著廉親王什麼了?他連日上折都是參年羹堯的。」

「你說什麼?」我驚得站起,衣襟上杏仁暗紅色的細皮飛了一地,下意識看了看周圍,幸而宮人知我不喜近身服侍,都站得遠。

「我也看不懂,連日上的折子都是參年將軍目中無人、氣焰囂張的。」他淡淡道,听不出情緒,但我已心驚肉跳——難不成胤祀也肯定了我的身份?又自嘲太高看自己,也許他真的只是看不慣年羹堯,凡事湊攏在一處,趁著胤禛對年家微露不滿,就火上澆油加把勁兒。畢竟年氏一家風生水起,樹大招風,皇親們也不會希望看見這麼大一個家族的倔起,而且還是漢人。

緩緩坐回椅上,扯了扯嘴角,「朝中的事,我不懂。誰參了誰,誰又和誰走得近,都不過是利益使然,科爾沁也必然是這樣,你應該知道。」

牧仁一怔,倒笑了,「也是,一介女子能知道這個就足夠了,其他的還是少關心的好。」說著起身欲走,卻又停下,終于吃了一枚杏仁,「既知道這道理,就小心著身邊每個人,凡事別讓自己牽連太深就成。」

「知道,你越發羅嗦了,果真是快大婚的人,說話辦事總這麼磨嘰。」我忍不住擠兌他,自從頭一次見面牧仁從格根塔娜手中將我救出,這小子就顯露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與內斂;再到科爾沁政變,我們逃出生天;再到他一路護送我來京,又為墜馬事件受了牽連……不想則已,一想才發現,原來我與牧仁也一同經歷了那麼多,生死一遭後,不自覺的把對方當作親人。

牧仁一笑,並不答話,轉身離開,沿著彎曲的回廊,他一會兒消失在我視線里,一會兒又重現。一身家常長袍,配著自然的長發,他是紫禁城的風景,可惜這紫禁城卻留不住這風景,總有一天,他會回到科爾沁,帶走毓歆,成為那方土地的王與妃。

深深吸了一口氣,還能聞見殘荷枯葉特有的清新干爽味兒。振作精神,站起身,拂了拂裙角,抓了一捧杏仁握在手心,沖伺立的宮女道︰「我出去走走,一會兒春曉回來讓她備一只西瓜,用井水湃了,準備著皇上退朝回來解解暑氣。」

「喳」那宮女應著福了福身,「可要奴婢跟著公主一塊兒去?」

「不用了」我揮揮手,人已在數步之外,「走不了多遠,八成我還在皇上之前回來。」

她還囑咐著什麼,我已走得遠了,也順著那回廊幾經婉轉,眼前景色已換,亭台樓閣依然,只是少了幾分水氣滋潤,風聲一過,樹葉嘩啦啦的聲音顯得有些焦燥,急急的趕著響的尾巴瘋狂生長。

沿路有太監宮女匆匆忙碌著,收拾這樣一座龐大精致的皇家園林,需要多少人手才能讓它始終保持蓬勃的生命力?如果它能這樣永遠這樣美侖美奐下去……我搖頭,有時美是需要殘缺來成全的。

展眼望向天際,淡藍奠空,極遠處接近透明的白。不覺展顏,與早上慵懶的心境判如兩人,突然變得輕松。一路行著,看那些來往的宮人,看那些變幻的景色,看那些假石背後柳暗花明的曲徑通幽……這里和香山別苑不同,一花一石皆是人力,少了野趣,多了嚴謹,哪怕只是一塊普通的影壁介紹起來也頗多道理。

我不懂道理,我只知道我正朝圓明園養鹿的地方走去。一陣風來,送來淡淡的桂花香,再一陣風去,又沒了……這是司鹿苑門口的一株金桂,開著金黃色小米料兒大小的小肉桂,風過時帶下幾朵,樹下的泥土上零星散落了些落後。順手揀了些,用手帕包了,揣在懷中,跨進那道有些斑駁的大門。

「公主,今兒得空過來逛逛?」守苑的小太監見了我,忙著請安,又跟在身後搭訕。

「嗯,許久沒來,斑斑最近怎麼樣?」我笑問,沖自己熟悉的鹿舍走去,斑斑是只母鹿,狩獵時箭中後腿被抬了回來,黑眼楮撲閃撲閃又柔又亮,好象蘊著淚花。無意中見了,央胤禛留下來養傷。還記得胤禛當時搖頭,「你這麼個菩薩心腸,見一個救一個,見一雙救一對,怎麼自己倒還在吃葷?」

「我也不過是看見就不忍,至于那看不見的……」說著輕嘆,「也只能當看不見罷了,誰讓我還是俗人,舍不下這葷腥紅塵。」

「舍不下的好。」他極快接口,抬手吩咐高無庸,「傳朕的旨意,將那母鹿安置在司鹿苑養傷,傷好後送予公主為伴。」

突然想起這段往事,不自覺笑了,為自己的偽善,也為後來斑斑帶給我的很多快樂。

「公主您可是好久沒過來了,斑斑都生小鹿了。」那太監恭敬回道。

我嗯了一聲,這才從回憶中驚醒,「你說什麼?斑斑當媽媽了?在哪兒?什麼時候?兒子還是姑娘?」

小太監一愣,為我這些夾雜不清、人獸不分的名詞忍俊不禁。

「快說,在哪兒呢?斑斑可平安?」

他忍了笑,手指著另一處較暖和的鹿房,「在那邊,生了只公~嗯~兒子。前日才生的。」話音未落,我發足奔去,一路埋怨自己最近太懶憊、太粗心、太沉溺于情愛,幾乎要將我的斑斑遺忘,可她黑黑的大眼楮分明常出現在我夢里,那麼溫柔,好象隨時都汪著一汪水,只一眼,就把人心融化。

「斑斑」我沖到鹿房門口,喚她的名字。鹿房作了產房,光線昏暗,眼前一黑,感覺房間一角一個黑影警覺的站起身,四足落地,身形健美,光一個剪影,我知道她是我的斑斑。

小聲低喚著她的名字,我一步步接近那個堆滿干草的角落。待眼楮適應了昏暗的光線,看見斑斑腳下躺著另一個小身影,望著我,還不懂害怕,澄澈的眼神和它媽媽一樣溫柔。

斑斑認出我,鼻孔哧的噴口氣,走近我,用頭蹭了蹭我的前襟。模了模她的額頭,「你都當媽媽了。」我有些興奮,語帶哽咽。

「公主當心,這鹿究竟是獸,如今作了產,脾氣爆躁,還是別靠那麼近為好。」小太監跟到門口停了,不住用手招我,倒惹得斑斑微低下頭顱,急喘了幾聲粗氣,作勢欲攻。我不覺哈哈笑,「斑斑,你從前可不是這樣,從前你可溫柔了,小孩兒都能騎你身上,怎麼現在做了媽媽連平日喂養你的人都不認了。」說著走近角落的小獸。

「公主」小太監低喝,因為緊張,聲音帶顫。

「沒事」我笑回,蹲在地上,小鹿努力站起身,腿又長又軟,身體又暖又短,瞪著大眼楮好奇的看我,沒有恐懼,也沒有迎合,自然又不摻一絲雜質。斑斑也走近前,舌忝了舌忝小鹿的眼楮,小鹿開始尋找斑斑的母乳,一拱一拱喝得起勁兒。

「你看,你不怕它們,它們自然也和你親近。」我沖門口的小太監眨眼,「所以往日就常告訴你們,養動物不能只是喂飽那麼簡單,它們只是不會說人話罷了,平日無事多陪它們嬉鬧玩笑。」

小太監憨憨一笑,撓了撓頭,「雖如此說,奴才們可不像公主心善手巧,就是野狼看見也不忍心傷害。奴才們粗糙慣了,怨不得與這鹿不親。」

他說得好笑,我竟接不上話,笑著搖頭,擺了擺手,「下去添些新鮮草料上來,再把這槽里的水換了,以後記得每日添草換水,再讓我發現你偷懶,可別怪我……」

「奴才知道了,奴才這就去。」不待我把話說完,小太監一遛煙跑了。我一愣,這小太監竟是個活寶,司鹿苑通共不到十個人,還輪著休息值班,整日沒什麼說話,他倒沒憋出什麼心理問題,這麼看著,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斑斑」我就手抓起一撮草,看了看兀自喝得歡的小鹿,拱得特別有勁兒,喝得水順著鹿唇滴了下來。「你兒子起個什麼名兒呢?」

「叫黑瞳吧。」有人在身後淡淡開口,一回身,他逆著光,我看不清,只是極短的一瞬,小太監跑了進來,俯身跪地,「廉親王吉祥,廉親王今日又得空過來看看這鹿?」

「嗯」胤祀隨口應著,一步步走近我,我猶坐在地上,忘了如何反應。沒料到會在鹿苑踫到他,更沒料到听那小太監口氣,胤祀常來。

「公主。」小太監張口欲說什麼,胤祀揮了揮手,「下去吧,這苑里的人越發躲懶了,還不仔細些,本王進來也沒人添個茶水、帶個路,不快去備些精致茶點,莫怠慢了吉雅公主。」

「喳」小太監應著躬身退下。我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起身欲請安,胤祀急走幾步扶住我,「公主快別多禮,倒生疏了。」

「王爺哪里話?」有些尷尬,不知怎麼面對這樣的胤祀——既不能相認,又不知如何才能讓自己看起來不像自己?這是個矛盾,可笑又滑稽。「禮不可廢。」說著硬生生福了福。

胤祀攔不住,嘴角一揚,轉身負手而立,「公主也喜歡動物?」

「嗯」我應著,低頭看斑斑,小鹿喝跑了,母子倆都有些倦意,綣在干草垛上打盹兒。「我們出去說吧,這屋里太暗,又吵它們休息。」下意識壓低聲音,指了指門外,陽光泄進來,一道強亮的光柱。

胤祀微一點頭,倒率先跨出門坎,袍角一掀,有種熟悉的感覺。

才一出來,司鹿苑各處但監都迎了過來,擺好桌子、端上菜水、備了點心,小心恭敬伺立著,大氣兒也不敢出。我一愣,看向胤祀,「廉親王好大面子,把這兒的奴才都嚇傻了。」

胤祀一愣,搖頭笑道︰「依本王看,還是公主面子大幾分,那母鹿平日與我相熟,公主一來,竟如同不認識我一般。」

「是啊,我就和動物親了,和人反而遠了。」我接口,沒查覺胤祀眼底滑過的一絲探究。

他坐了下來,淡淡一笑,「既是今日有緣得見,不知公主可否賞個薄面陪本王喝上一壺好茶?」

本欲推辭,又覺做得太過反而矯情,揀了個石凳坐在他對面,一時好象回到從前,咸福宮的後院里,也是這麼對坐著,對月飲酒。只是如今我換了樣貌,他變得滄桑,朝代更替之下很多往事被黃沙掩埋。

「公主與毓歆交好,這丫頭明年開春大婚也是一樁喜事,但不知皇上可會準十弟出席觀禮?」他輕嘆,「算起來,十弟子嗣雖多,偏疼毓歆一女,此女得嫁,十弟自然歡喜,只是若不能觀禮,也是樁憾事。」

我坐在那兒,愣愣的接不上話,不知道他怎麼突然說起這個,訕訕笑道︰「皇上的心思我也不懂,況且婚儀還早,現在就操心是否早了些?」

胤祀一笑,「說得是。」又往杯中注滿茶,我抬手欲喝,那茶湯顏色呈琥珀紅色,「這是普洱?」

「公主識茶?這正是普洱,因我常來,這兒的奴才都知我素來就有胃疾,喜喝普洱暖胃。公主若是不愛,命他們換了就是。」說著抬手欲命人添換茶水,我忙止了,「廉親王客氣了,綠茶雖好,奈何醒覺,這普洱有暖胃助眠的功效,平日我也常喝。」

他目光一凜,繼而微眯起眼,似有所覺,我努力回憶,往事茫茫,理不清頭緒,也不知是哪里觸動了他的神經,故而有這樣凌厲的表情。沒等我回神,胤祀收起那絲嚴厲,面上帶著他慣常的溫和無害的笑容,「公主,本王還有些家務事,容本王先走一步,改日若得空,請公主過府一敘。」

我應著起身,他攔住,「公主莫送。」微一頓,繼又道「毓歆大婚之事,還請公主多多周旋,本王替十弟先謝過公主。」說著作揖拜謝。

「王爺。」我張口,又接不下去,此事我早就考慮過,胤若去,胤禛定不放心我前往,但他不去又對不起數年養育毓歆的艱辛;我若不去呢,我面上是科爾沁的公主,牧仁大婚我不去也說不過去……考慮再三,沒個周全的法子,只有希望車到山前必有路。此刻被胤祀點明,可叫我如何應承?

胤祀不待我答復,深看我一眼,轉身走了。

一陣風過,不知哪兒吹來的桂花落到那盞茶里,小太監上前欲換,我搖搖頭,「罷了吧,這茶也沒人喝,這點心也沒人吃,端下去好了。」說著也一人悵悵出了司鹿苑。

第二日才起,春曉進來幫我梳頭,鏡中的她小心擺弄著我的頭發,一縷縷該散的散、該挽的挽。

「不用這麼累贅,左右不出這園子,還像往常一樣隨便弄個髻就成。」

「公主,今兒一早五阿哥府上就派了轎子過來,說是接公主過去教五福晉習琴的。」春曉握著我的一束頭發,側身在鏡中詢問。

「昨天世子不是回了嗎?怎麼今兒就來了?」不禁奇道,順著遞了一支簪給春曉。

「奴婢也這麼說來著,可來人說五福晉心急得很,若是公主沒什麼事,請公主這就過去,還說定伺候周到了,不會讓公主累著。」

嗯了一聲,又想起什麼,接著問道︰「可听說五阿哥今日有沒有來上朝?」

春曉搖頭,將簪子插在發端,「奴婢不在御駕前伺候,不知道這些,可今兒早上高無庸伺候皇上早朝,還听他說五阿哥上了折子,在前廳候著,自大婚後,比往日勤奮了好些。听這麼說,今兒五阿哥必是上朝了的。」

微頜首,待她梳了頭,淡淡描眉畫唇,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夾衫,「既如此,也不便讓他們久等,這就去吧。」

收拾妥當出屋,牧仁早在屋外等著,見了我才要說什麼,又礙著旁邊的宮人,生生咽了回去。

我輕笑,走至跟前兒,「我都打听了,人五阿哥前頭上朝呢,不必多心,你若懶憊盡可以留在碧水風荷,不必跟著去了。」

他瞪我一眼,扶我入轎,听他在外頭吩咐,「小心伺候著,若有什麼閃失你們可吃不消。」

「喳。」

「再讓人給爺備馬,爺隨後就到。」

他還是不放心,我在轎內偷笑,牧仁膽大心細,只怕連當年的胤祥也比不上,這性子偏生是個蒙古人,注定要回科爾沁,否則大清年輕一輩的皇親貴戚里,正缺這樣的人才。

小轎穿街過巷,再落定時,轎簾一掀,吳扎庫氏已在外等著,見了我,迎上前笑道︰「可等來了,偏我是個急性子,既然公主犯懶,只有先派人過去候著先斬後奏,這麼著還真請來了,看來以後得七分用請、三分用搶才行。」說著以帕掩面而笑,「公主莫生氣,我就是這麼脾氣,我家爺前兒還說我,不知得得罪多少親貴。」

「哪兒的話,我素來也喜闊達直爽,沒得一句話轉著彎說幾遍,別人不累,自己先累了。」我也笑,听聞吳扎庫氏從小嬌養,如今又貴為五阿哥的嫡福晉,身邊的人只有寵的,沒有罵的,因此性格直來直去。如今幾次見面接觸下來,果然如此。

「牧仁,你跟我們進去?還是院子里逛逛?」返身問身後的牧仁,他沉著臉,看不出喜怒,過去嚴肅讓他顯得有些老成。

「這位是世子?」吳扎庫氏一面問一面命人好生招呼,復又對我道,「我們爺常說世子對公主頗為忠心回護,這麼看來,果真如此,只是要委屈世子在屋里略等等,或是院子里隨便逛去,今兒的課一完,請公主、世子用了膳,再派人好生送回去。公主看如何?」

「福晉是主,福晉說了算。」我笑,瞅了牧仁一眼,他面無表情,拿我的眼神不當回事,微微行禮,兀自跟著那管家去了。

「讓福晉見笑了,牧仁打小兒這麼個脾氣,不愛說話的時候就是他父汗拿鞭子趕著都不願說。」

吳扎庫噗哧笑出聲,「早听成熟人了,公主別把自個兒當外人,公主一家那麼點事,在京城里可說人人皆知。」

互相寒喧著,我們進了偏院一處僻靜的小院,院門開著,下人們顯得比別處小心,皆摒聲靜氣,垂手伺立。

「這是我們爺的書房,平日不許常人過來,因是我要學琴,這才破例許我習琴時進來。」吳扎庫一面說一面把我往里讓。不便推辭,一腳跨進那屋,除了房間一角擺著的西洋鐵絲琴甚是打眼,這屋子竟布置得清新淡雅,不似弘晝表現出來的熱烈不羈。

我環顧這個不算太大的書房,案沿燃著香爐,屋里有極淡的花草清香,書架子鋪陳的除了四書五經、各類經典,還有不少雜文趣談、元曲歌詞。轉向案前,鋪著一張紙,寫了首詩,沒完,想是弘晝的筆跡。不像胤禛的堅韌有力、流暢婉轉,卻透著一股狂放和傲氣,一收一放間,盡是寫字人壓抑又欲渲瀉而出的豐富內心。

「公主懂字?」吳扎庫氏見我看著那幅字發呆,繞到我身旁也一同看了一回,「我家爺的字太過狂亂,倒讓公主見笑了。」

「哪里,五爺的字讓人羨慕。」我笑,輕描淡寫一句帶過,「福晉若要習琴,開始沒什麼可教的,只先把手練熟了是正經。」說著走至琴前坐了,打開琴蓋,「這西洋鐵絲琴與我們慣常用的琴不同,共有七個音階。」

手指一動,一串音符,「福晉先把這音階彈得熟了,記得指法,以後再慢慢教福晉曲調。」

她也坐到我身旁,反復看了幾遍,手放在琴健上試著彈了一回,手指有些生硬,連續也不順暢,自己先笑了,「這麼難,我看是學不會了。」

「福晉別泄氣,剛開始誰都這樣,多練幾次就好了。」站起身讓她坐得舒服些,听她一個一個的敲著琴健,自己在這書房里瞎轉悠。不自覺又回到書案前,看那幅字,寫的是首元曲︰

帶野花,攜村酒。煩惱如何到心頭,誰能躍馬常食肉?二頃田,一具牛,飽後休。

這是誰寫的《四塊玉——嘆世三首》之一,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寫詩人勘破紅塵,以期閑適的心境。

他有如此閑情?又如此看得開?我有些感慨,不自覺提起笑,往後續了下去︰

佐國心,拿雲手。命里無時莫剛求,隨時過遣休生受。幾葉綿、一片綢,暖後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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