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有小半年沒來這里了。站在弘晝府中,亭台樓閣未變,變得是春夏秋冬不同的景致——桃在結實、柳已稠密,草青水綠,世界不復是灰色,生機盎然的春天悄然而至,厚實的冬裝早已洗淨晾曬收進箱子,等待一年的輪回。府里來往穿梭的眾人,似乎感染了春的氣息,腳步也變得輕盈。
吳扎庫氏領著丫頭迎到二門外,上前握住我的手往里牽,「公主這麼些日子沒來,可讓人想得慌,想下貼子請吧,我們爺又說大冷天兒的,一來一回沒得凍病了,我想著也是這個理兒,好容易等到開春,可把公主盼來了。」
不過數月沒見她,吳扎庫氏老練了許多,待人接物,已然是一家主母的風範。有時候是個性決定地位,有時候是地位決定個性。當我們不得不面對,總會有所改變,所以長大後就世故了,長大後就圓滑了,因為長大了,我們就從原始性動物變成社會性動物,不再單純不是因為不想單純,是因為不能單純。
在乍然遇見經月不見的人時,我的反應向來比較慢,任由她拉著走進里院,任由她安置我坐下,又吩咐下人上茶……我只是偶爾道謝,並不多話,安靜的偷偷觀察著——人是最豐富的故事,再普通的人生回首起來也感慨萬千。而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周圍的人,每個人都是一部精彩的小說,或溫婉,或,或細膩,或冗長……
吳扎庫氏是精致幸福的小女人,這點,從她眉目間流轉出來的情意就能體會出來。看來她與弘晝相處甚是和睦。不知為何,我心里偷偷松了口氣,也更能坦然面對這個院子、這個女人,還有弘晝的書房,以及書房里那架積一層薄灰的鋼琴。
弘晝約著弘歷騎馬去了,此刻還沒回來,吳扎庫氏領著我到這個書房,見我用手指輕輕劃過鋼琴上的薄灰,不覺有些尷尬。
「我天生是個懶的,彈了幾日就沒了心思。我們爺雖喜歡,奈何彈來彈去總是那幾首,練得熟了,他也撩開了,近日又迷上了昆曲,府里常請京里有名的戲班子過來唱戲,趕明兒公主得了空,也過來听听。」
我淡淡一笑,「福晉客氣了,這琴聲雖好,到底是勞神的,少彈也好,況且五阿哥正為朝廷依重,自然不能時常分心在這些玩物上。」
她笑著點了點頭,「公主略坐坐,估模著我們爺也快回來了,我去回頭張羅張羅,一會兒就過來。」
「嗯,福晉若有事,不必管我,雖數月沒來,這府里究竟逛得熟了,福晉別拿我當外人才好,要忙什麼只管忙去。」
我沖她客套,她沖我寒喧,這些日子沒見,我們都變虛偽了,也許是因為從前沒感情,這會兒自然只剩下些客氣話,幸而吳扎庫氏被弘晝嬌寵著,對人對物都春風滿面,否則這客氣話也得分人,若是遇上個冷心冷面的,自然想客氣也客氣不起來了。
下人都站在屋外伺候,這間不算很大的書房只剩下我一個。案前的香爐滅了,但屋里還留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松木香。聞著讓人放松又清醒,這樣透澈的香味兒,好象弘晝的眼神——偶爾流露出的真摯。其它時候,他的目光總是被一些東西掩蓋了,刻意逃避開一些責任和義務,唯有這樣,才是不爭之爭。
不爭之爭?我想起桃花林里胤祀溫潤的笑,和著漫天飛舞狄花,那笑如此明媚。我告訴他︰他是枝椏的花苞,再怎麼努力,注定不能綻放枝頭。
他回答我︰生在這個位置,不爭也是爭。當你想不爭的時候,通常已經晚了。
那麼弘晝呢?下意識敲響琴健,無序的琴聲流了出來,叮咚咚響在人心底上,那麼脆,那麼薄……好象泡沫,輕輕一踫,隨即就碎了。
「真是稀客。」有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回頭,他倚著門站著,一腳踩在門坎上,表情帶笑不笑,眼底帶絲探究,嘴角微揚,是弘晝,這房間的主人。
迎上前微福了福身,看定他笑道︰「我那碧水風荷,你也是個稀客。不,不是稀客,竟是沒客,從沒見來過的客。」
弘晝一頓,嘴角的弧度大了些,抖袍跨進屋內,走至琴前,愣了半晌,對著琴身上的薄灰輕輕一吹,揚起一屋細灰,在這樣明媚的春日,嗆得人想咳嗽。
「讓下人們平日常收拾,也不至于灰成這樣,你倒不怕,也不嗆得慌?」我一手捂著口鼻,一手朝空中揮了揮,光柱下,輕塵亂了方向,四面八方亂舞,擠作一團後,照樣若無其事的揚起,復又落下。
弘晝笑了,眼眸一亮,也不管琴椅久沒人坐了,同樣不干淨,一坐在琴間,微一思量,指端流出一曲音樂,雖然談不上什麼技術,卻很是熟練,乍听之下,與我彈的不分伯仲。
不用細听,這旋律多麼熟悉,走至窗前,陽光照在我臉上,不由跟著輕輕哼唱︰
好象花兒與春相依
我迷戀你的茵草香氣
你是我永恆的美麗
不知從哪一天起
沒有相會就要別離
我已無力再對你嘆息
氣味已是遺忘的證據
存進懷戀那些記憶
……
我曾經這麼迷戀這首歌,仿佛開滿雛菊的山間,陽光灑滿大地,但天地間總彌漫著一絲惆悵,如薄霧般暈開來,是茫然純真的年代。那些年飄泊的歲月,不知不覺已過去;那些年陪在我身邊的人,希望你過得幸福。
當最後一個音符敲下,不經意間回頭,弘晝看著我,眼楮里有些困惑,好象不認識,又好象認識太久。
勉強挑眉一笑,「怎麼?不好听?」
他一憋眉,稍一沉吟,「嗯~很奇怪。說不上好听不好听。」
「奇怪?那曲子都不奇怪,歌有什麼好奇怪的?」
弘晝微垂著眼瞼,帶看不看我,突然笑了,「說得是,比昆曲新清些,雖然沒那麼耐听。」
我搖頭,這是傳說中的代溝,無法逾越。昆曲不是不好听,是我們沒耐旋;現代音樂也不是不好听,是他們覺得怪異。中間隔著這茫茫的時間海,無法跨越。
「你來彈。」弘晝站起來讓我。看著那琴,搖了搖頭,「不了,沒興致,胳吧。」
他愣了一下,笑將起來,「難得來了又沒興致,這一胳,又得等小半年?或者你寫幾篇曲譜給爺留著,省得……」說到這兒,弘晝抬眼瞟我,「省得人比物件兒不可靠。」
「曲譜?我不會寫你們的,你不認識我們的,算了吧。」我攤手,突然間覺得累了,一面朝門外走,一面道︰「出來的時候長了,我還要去牧仁府上,改日再來。」
「吉雅」弘晝欲伸手拉我,沒等他的手到,我停了下來,轉身看他,「五阿哥還有什麼事兒?」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一抹受傷的表情讓這個少年看上去有些孤獨。可我不想拖泥帶水,情債太多累得是自己、苦得是別人。
「五阿哥,吉雅記得曾經跟你說過」
「說過什麼?」他打斷我,轉了個身,以背相對,背影是倔強的堅持。
「說過負擔不起。」我接道,還欲說,卻听他冷笑,「你以為你能負擔得起誰的?皇阿瑪的?還是科爾沁王爺的?又或者……」
「或者什麼?」
「或者是牧……」
「住口。」我喝道,「牧仁對我,只是尊敬。五阿哥,有些話當講,有些話不當講,這個道理,想來你比我懂。更何況這無中生有的話,還是別講為好。」
他愣住了,我也沒想到自己可以這樣冷漠嚴厲。半晌,弘晝自嘲一笑,「皇阿瑪最近為朝中年將軍的事煩惱,看來也和公主有些關系。本想和公主聊聊,奈何公主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既如此,公主好走,恕爺不送。」手一伸,他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可我又不想走了,猶豫著拉不下臉面,一步一步挪至門前,還是忍不住轉身道︰「突然想起牧仁遣人說過,他和毓歆今兒上郊外騎馬去了,橫堅沒事,叨擾五阿哥一盞茶不算過份吧?」
弘晝挑眉一笑,「上外頭花亭吧,暢亮些。」
……
這花亭說起來是個小山亭,建在一個人為堆起的小山包上。順著那條彎曲而上膽階,一路種著些玉蘭、金桂,都沒到花期,只能看看葉子,發出來不久,綠而不肥,正是稚女敕的初期,生命還有無限可能。
一路行著,他一路回身,開始還不明白弘晝看什麼,慢慢才發覺,他回身之處總是地勢不平又或者轉彎容易滑腳處,不由笑了,「用不著這麼小心,我又不是深閨里長大的嬌小姐,這石階盡好走的,不用照顧我。」
他倒也不分辨,只是淡淡道︰「開春後接二連三有人上折子參年羹堯,只怕今年不是一個平靜年啊。」他沉吟著,我也不由收了臉上的余笑,突然就這麼話題,氣氛突然就凝重了。雍正三年當然不會平靜,年家走上覆滅之路不過是其中之一,其他的,我更無法面對的是胤祀。
微微蹩眉,在他身後接口,「怎麼今兒突然想起說這個?朝堂上的事,不是向來不讓女人插手嗎?」
說話間已到了亭中,地勢高處視野開闊,時有春風拂來,煞是清爽怡人。下人早備了茶點小食,弘晝揮了揮手,「你們都在外頭伺候吧,別在跟前杵著了。」
「喳」伺立的幾個太監丫環齊聲應著,魚貫退出了亭子。
弘晝坐在石椅上,就手彈了彈袍角,「女人雖不能參政,但這朝堂上許多事情其實都被女人影響,爺今日這麼一說,不過是想你明白自個兒的處境,年家勢大,皇阿瑪就算有心鏟除,拔出蘿卜帶著泥,真連根拔了,只怕皇阿瑪心上也不好受,何況……」他瞄了我一眼,繼續道︰「何況年貴妃畢竟是寵妃,如今膝下福惠阿哥又甚得寵愛。」
我有些怔愣,緩緩坐入椅中,年氏入門時,恰恰是寶兒離開那年。這十余年間,那拉氏與年氏一直陪在胤禛身邊,就算沒有愛情,也有日積月累的親情。有時胤禛坐在燈下寫信,我知道他寫給她們,我也能感覺他偶爾的掛念,有些東西不能去點破,因為有些東西誰都無法改變,就好象我愛他,但是我同樣牽掛胤一樣。這世間,畢竟不是只有愛情一種感情。
「你可想好如何自處?」弘晝見我沒反應,追著問了一句。
「我?自處?」喃喃開口,「我只想做我自己罷了,至于別人如何,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年家不論是興盛還是勢敗,都與我沒什麼關聯,皇上不論如何決定,都不過是論功行賞,或者論罪行懲。」
「呵呵」弘晝笑著打斷我,這笑中頗為無奈,「若果真如此,事情自然簡單得多,可這皇家,無功不行,功太高也不行。假如最後年家勢敗,世人不說他倚勢欺人、目無皇權,只說你妖媚惑主,殘害功臣,到時候又如何?哪怕你不在乎,皇阿瑪不在乎,這後宮諸人難道也不在乎?皇額娘也不在乎了?」
我也笑了,不論是誰,上至皇親,下至百姓,面對周圍的紛擾總是無奈,「那我能如何?我已是眾矢之的,就算他年家照樣平步青雲、獨攬大權,到最後也能歸罪到我頭上,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弘晝定定的看住面前的茶碗,青花外紋、白瓷內膽,襯得那茶湯碧青的綠。一陣風過,帶來林間的木香,他揚起嘴角,「說得是,這世間,盡是防不勝防之事,想防……難防之人。」
他似乎話中有話,我欲細細回味,卻被他打斷了思維,「今兒不說這些,阿拉坦王爺快回科爾沁了,咱們約個時間北苑塞馬去。」
「那你和他說,別和我說。」弘晝是帶動氣氛的高手,他一輕松,席間的氣氛也跟著輕松,我幾乎忘了年家的事兒,抓了一顆山核桃,努力剝出核仁,核桃仁嚼在嘴里又香又脆,就著綠茶,分外香甜。
弘晝挑眉一笑,「我們自然得約,只是還得看公主的空閑,若是公主不去,只怕王爺也難約。」
「那好,就後日如何?你們騎馬,我放風箏,去德勝門外,完了還能順帶著逛逛集市。」我搶過他的話頭,哪有那麼多話中話、語外語?都是世人自擾的。不管環境多私復雜、人情多第累贅,我只想盡量保持一種簡單愉悅的心情,在這紛擾塵世間,努力記住那些細微處感知到的幸福與感動。
「在聊什麼?」吳扎庫氏扶著個丫環一面爬上山路、踏進小亭,一面問著,看見弘晝,眼眸不由一亮,春風滿面,「爺,今兒妾身吩咐下人炖了人參雞,最是強身健體的。」
起身將她按在椅上,「五阿哥與福晉端得如此恩受,羨煞旁人。」
吳扎庫垂頭抿嘴一笑,「公主又說笑話。」
「笑話?可不是笑話,五阿哥才說後日帶福晉去放風箏,這會兒福晉又給五阿哥煮藥膳。這不就是人常說的你敬我愛、舉案齊眉?」
「爺說真的?」吳扎庫氏畢竟年輕,听見要出去踏青,自然來了興致,忙不迭問弘晝。
弘晝抬起碗,極快的瞄我一眼,抿了一口清茶,淡淡笑道︰「自然是真的,爺什麼時候騙過你?往日都是你欺瞞著爺。」
不知為何?總覺得最後那句話是說給我听的。他沒騙過我,但我,也沒有欺瞞過他。原諒我的無法負擔,誰讓我們的緣份如此之淺?可我相信弘晝是個灑月兌之人,也是個……多情之人。這種多情注定讓他不會一輩子只愛一個人。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安如沒有被阿塔吸引的原因——因為她懂得她要什麼,他也懂得,但他並不清楚自己要什麼。
在這明媚的春光里,我笑著來、笑著坐、笑著離開,那天弘晝並沒送我,他端坐在亭內,只是囑咐吳扎庫氏將我送到二門外停轎處,甚至連眼楮都沒抬起。我在心底輕輕笑了,微微福身,「多謝五阿哥款待,那就約定後日,吉雅和王爺一道恭候五阿哥與福晉。」
他嘴角一揚,揚朝一邊,手指劃過石桌桌面,「那敢情好,人多熱鬧,再叫上四哥,再叫上牧仁夫婦。」
「好。」我笑著接口,「就勞煩五阿哥請四阿哥,至于牧仁同毓歆,自然會來。」
「好。」他的音調比我高,好象和我嘔氣,極快道︰「不見不散。」說著起身負手而立,明顯竟是送客的姿勢。倒讓吳扎庫氏不好意思了,輕蹩眉心,引著我沿路而下,「公主莫見怪,我們爺脾氣古怪,一時高興,一時又別扭。」
我搖了搖頭,但笑不語,順著那山路轉彎之即,看見弘晝模糊的背影,負手高處,無盡心事,欲說還休……
(大家,非常對不起說兩句廢話在這里——偶剛剛試著加音樂來著,誰知沒成功,這會兒再試呢,系統提示我修改章節字數一定得多余原來的字數,所以就說了這句廢話!!頂鍋蓋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