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每天都會來例診,我偷偷用細繩量了量肚圍,又伸直手臂比量著,肚圍已經超過一米了,暗暗乍舌。但這是一種幸福的感覺,每天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寶寶今天動了幾次,是用手模我還是用腳踢的?
每一樣都可以想半天,我常常輕揚起了嘴角,想像著他也在月復中滿足的笑。這是奇妙的經歷,生命就這樣生成,然後育孕,然後長大,然後出生……
我常常半靠在貴妃榻上,一手撫著小月復,一手捏著一顆梅子,靜靜體驗。房間里寂靜無聲,連垂手而立的宮女都仿佛變成靜物,空氣里自然流露著一股淡淡的花香,是我命春曉每日摘了園內的鮮花插瓶,怕影響胎兒,薰香早就撤了,這房間里流淌著一股說不清的味道,那些光線、那些擺設,半夢半真……直到寶寶耐不住寂寞,狠狠顛我一腳,我笑了,將梅子放入口中,酸甜適中、滿口生津。
「寶寶,你也愛吃梅子吧?」
「所以我說一定是個小格格。」門簾掀了起來,胤禛一腳踏入。瀉入的光線眯了我的眼,仰起頭,看見他笑得明媚。
直起身子,胤禛坐在我身旁,將一旁的梅子遞給春曉撤了下去,對我道︰「太醫都說按慣例,你這個月份,肚子應該更大才是。整日吃這些東西,你也不餓。」
「不餓,其他東西吃不進去,櫻桃還好,可惜那個時令性太強,沒等我吃夠呢,就沒了。」倚在他懷中,拉著他手撫上小月復,「剛剛寶寶踢我了,特別有勁兒,興許真是個小阿哥。」
「小阿哥?小阿哥天天吃泡梅子也變成小格格了。」他輕笑,「听我的乳母說,當年皇額娘懷著我的時候,就愛吃乳鴿,每頓總少不了這個。」
「胤禛」我低聲喚他,看見他眼眸里充滿的回憶。
「後來皇阿瑪將我交與佟佳皇後撫育,我還記得佟佳皇後特別愛吃醬肉,小時候她常挑那些精瘦的喂我,待我饞了又逼著我喝湯,說是怕我積食,不許多吃。」胤禛一面說一面輕握著我的手,細細撫著其間的紋理。
「我們的孩子,我要自己撫育。」我抬眼看他,他笑了,這笑里還帶著剛才的回憶,那些摻雜著絲絲無奈的過往時不時出現在他記憶里——他對德妃最後憚度始終不能釋懷,作為她的長子,作為天下人的皇帝,卻不被自己的親身母親喜愛,甚至拒不接受太後餃。我知道胤禛心里是痛苦的,尤其面對年輕氣盛的十四,又愛又恨,解釋不清的復雜感情。
「我們的孩子,當然是我們共同撫育。」他加了一個們字,讓我霧上眼瞼。別說是皇帝,就是平常富貴人家,從沒見過有了子嗣的男人如此寶貝即將出生的嬰兒。
「胤禛,其實每個孩子對母親的意義都是不同的。」我嘗試著解開他心里的疙瘩,卻听見他自嘲一笑,「是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只不過親疏有別、薄厚各異罷了。」
「親疏自然有別,薄厚也均不同。通常做額娘的,偏疼小兒子也是常事。可將心比心,不論你們任何一個出了什麼事,我相信她心里都不舒服。」
「那為何拒不受太後餃?」胤禛沉了臉,聲音冷酷,隱著一直深藏于心的怒氣。
「那是因為她和你親近。」
「嗯?」他本能接了一句,轉向我,目光中帶絲疑惑,「這話從何說起?」
「我們習慣和親人分享快樂,同樣的,也容易傷害身邊最親近的人。正是因為太後不拿你當外人,這才敢口無遮攔、大吵大鬧。」
胤禛不說話,他微蹩的眉心泄露了點點心事。對于德妃,我記得她不喜歡我,但具體發生了些什麼,時隔多年再去追憶,已經模糊了,反而她富態驕傲又略帶些淡淡哀愁的表情越來越清晰——時光總是這樣,只要你有耐心,靜靜等待後,生命里還是歡樂多于痛苦。因為痛苦我們都淡忘了,記憶是奇怪的東西,選擇性的記起一些讓自己幸福的場景。
「不說這些了。」他攬我入懷,輕輕一嘆。這聲嘆息包含的東西太多,我也不由自主想起安如的那一世,「從前累了還有爸媽,現而今只剩下你,親人,親人越來越少了,少一個再少一個……」窩在他懷里輕聲自語,胤禛微微一窒,低頭看我,「吉雅,我知道……」說到這兒又住了口,良久方道︰「朕自有主張。」
窩在他懷中,說不清內心的感受,是不是我要求得太多,他肩上的擔子又太重。總是等到一生將過,才等來廝守相伴。我知道沒多少時間了,不光是胤祀,就連胤祥,就連身邊這個男人……都沒多少時間了。閉上眼,眼角濕潤,他用指肚替我拭去那些未成淚滴的濕意,「這麼大人,依我瞧著,比莫日根還愛哭。」
「哪有?」我胡亂模模了眼角,站起身拉著他往屋外走,「你坐了一日,出去走動走動。」
他停住腳步,抽出手。回身正欲問什麼,胤禛張開手掌,反扣住我的掌心,十指相扣,攜了我同在碧水風荷散步。
我們的日子就這樣流淌著,平靜又滿溢著幸福,有對月復中新生命的期盼,日子顯得長久又甜蜜。弘晝常寄信來,卻又說不了幾句,大多是說圓緣如何調皮,用它帶著肉刺的舌頭舌忝他的手背;又或者府中的什麼樹開了花、什麼樹掛了果,還有他嘗試著用鋼琴彈古曲,結果不倫不類,連圓緣都嫌難听跳著跑開了……
如此細瑣的生活,給我帶來很多樂趣,常常獨自看著信情不自禁微笑。我有時會回信,刻意將字體寫得一板一眼、缺乏靈動,然後叮囑他一些圓緣的生活習性,也說一些身邊發生的趣事。
現在提筆寫字有些困難了,因為中間隔著一個隆起的小月復,離桌子遠了些,寫出來的字和平日有些不一樣,好象被拉長了,不那麼周正。倒叫我越來越喜歡寫字,一面寫,一面和月復中的寶寶說話,是種奇妙靛驗,想像著他在羊水中不耐煩的搖頭晃腦,又或者是感興趣的倔起了小嘴。
「又在寫信?」
不用抬頭,我知道是胤禛回來了,屋里的宮女早就跪了一地山呼萬歲,他月兌了朝服,換上家常長袍,走至案前,就著看了一回,低聲笑道︰「天天見你寫信,又寫不出個什麼,一來一去都是說圓緣的,我看你對圓緣比對誰都上心。」
「誰說的?從前阿甘不是更上心?」我沒停筆,控著頭寫完最後一句︰給圓緣找個伴吧,要不它總是孤獨的。
「你怎麼知道圓緣孤獨,弘晝都把它的窩安在臥室了。」胤禛說著直搖頭,「玩物喪志,玩物喪志,弘晝這孩子從小就不務正業,如今做了阿瑪,也還是一樣凡事不放心上,從前喜歡樂器,如今又喜歡養貓……」
「那不好?」我打斷他,「誰都要和你一樣的,整天撲在公務上,就不許別人和你有些許不同?」
「他是皇子,肩上的擔子重。」
「他還是人呢,就不能有些愛好?」我嗔了他一眼,將信裝好遞給春曉,又轉頭道︰「就比如你喜歡狗、胤祥喜歡騎射、還有胤祀喜歡飲茶一樣。」話剛落,猛然驚覺胤祀的處境,回身看他,他的笑還在臉上,可明顯有些僵硬,眼眸冷了下來。半晌,他坐到椅中抬起茶碗飲了一口茶。
「胤禛」我喚了聲。
「我知道。」他接口,繼而頓了頓,手指扣著桌面,一下下敲在兩個人心上,有些空洞。「你放心。」他開了口,說出三個字,我怔愣在哪兒,不懂他讓我放心什麼,還想追問,胤禛道︰「老八的胃疾,朕已經讓太醫去瞧了。」
這算承諾嗎?我呆愣住。靠著桌子,理不清那些繁復的頭緒。胤祀即使真是病死的,也是因為這些可笑的前因後果,他那麼高潔驕傲的一個人,最後變成阿其那,這里面的辛酸和難堪又怎麼為被成功者了解?我看定面前這個男人,他的側臉那麼堅毅,微抿著嘴,天下事都在他的心里,那究竟是天下事折磨人,還是兄弟情折磨人?
這幾天胤禛常會想起十四,還有德妃,他雖然不說什麼,但我知道能體會到他內心的痛苦和糾結。十四已于雍正四年年初時改囚于景山壽皇殿,是因為近一些更好控制嗎?還是因為近一些似乎思念也容易一些?我分析不出來,估計他自己都分析不出來。
「胤禛」我還想說什麼,他好象害怕我開口求情,速速接道︰「我知道,吉雅,你安心養胎,其他的,我都知道。」
「好,我也都知道。」我接口,「胤禛,就讓我們各司其職,求一個明白安心。」
他應承了我,出門之即卻頓住了腳,背對著我道︰「唐太宗挑起玄武門之變,殺兄弒弟,可誰也無法否定他是一代明君,開創大唐盛世,非他莫屬。」話音那麼決絕,語氣如此堅定,他還是那個帝王——胸懷大志,心系天下。有些東西也許只是一時困惑,終究不能擾了他的志向。
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從此後,那些暗涌被我刻意忽略了。每當夜深人靜、安眠于榻時,常被噩夢驚醒,再一追憶,一片空白,空白到心下絞痛。
胤禛不明就里,急急喚太醫過來診治,幾次三番,又查不出什麼。幸而寶寶還是茁壯成長,隨著胎兒越來越大、胎動越來越明顯,我越來越慌了——好象他吸食著別人的生命成長,這個別人,如今正患月復疾臥床不起吧?
胤禛不說什麼,可他有時緊蹩著眉,滿月復心事,見了我,勉強一笑,輕輕帶過。一切都是暴風雨前的平靜,我強迫自己多吃些有營養的飯食湯水,然後還沒等食物滑到腸胃,就開始不停的嘔吐,直嘔到干淨了方停下來。這是怎麼了?前世今生的懷孕都是在這樣的多事之秋,前世今生的輪回里,每一次都讓我在接受新生的幸福時承受的痛苦……
他極力安慰著我,卻總是不著邊際,那句「你放心」成為夢境中的畫面,有幾次,我甚至想開口問,「你究竟讓我放心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們都在自己的軌道上行駛著,他不肯多說,我不肯再問,且讓我將這句話當作一個愛著自己妻子的丈夫、新生降臨的爸爸的承諾,一步步走著,帶著一天天長大的寶寶,靜靜等待一切的發生。
這日毓歆陪著我漫步,園中四季景色分明,我獨愛碧水風荷一隅的一叢竹林,風過時沙沙作響、隨風搖曳的竹叢,給人清新自在的感覺。
「吉雅。」靜默著,毓歆突然喚我,和著竹葉聲,她的聲音很低,似乎有什麼為難的事兒難以啟齒。
「嗯?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勉強笑道︰「也沒什麼。」
「毓歆」我拉住正要往前的她,「你向來都是直爽性子,怎麼今兒這麼別扭?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毓歆停了腳步,垂頭思量,半晌方悠悠開口︰「也沒什麼,我听人說,八伯病得厲害,原本想去看來著,罷了,這也不是你能作主的。」
有風吹來,我滿身虛汗,吹得我頓生涼意。「八爺的病就一直拖著?太醫一直沒去診治?」
話才問完,毓歆不由冷笑出聲,「想八伯是被革了爵的,又改名阿其那,就算皇上命太醫診治,又有哪個太醫會認真開藥,能去看一眼糊弄糊弄就算不錯的了。」
我站在原地,只覺得腿都發麻了,腦海里千轉百折,就是想不到怎樣才能幫到他。如果只是圈禁還好,如果只是胤禛不能容他似乎也簡單,但如果說到身體?誰能保證?就連胤禛那句承諾都無法保證破敗的身體。
「是我多事了,你還有身孕,不該想這些煩心事。」毓歆笑了笑,扶住我往前走。
「毓歆」
「嗯?」
「你阿瑪好嗎?」
「阿瑪?阿瑪挺好啊,前些日子皇上開恩讓我抱著莫日根回府,阿瑪那天特別高興。」
「你說,怎麼你阿瑪和你八伯都有胃疾?」我淡淡笑,有些無奈。
毓歆愣了愣,「這還有為什麼?我估模著定是他們酒喝多了,叔伯輩里幾乎都有胃疾,只是輕重不同罷了。」
「嗯,那可得看著牧仁,別讓他也成了酒壇子。」我叉開了話題,但那些問題依舊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圓明園變成一個金鳥籠,圈住了我,隔離了我和他們的聯系。可哪怕是打開籠門,我依舊不敢飛出,因為現在要顧及月復中的寶寶。
下意識抬住肚臍處,感覺到他微微的動彈,也許是翻了一個身?還是用小手觸模著周圍的世界?我想像不出來,絲絲苦澀溢滿胸懷,欲訴不能訴,欲哭哭不出。
就這麼不知何時已走出碧水風荷,我被一種深刻的無力感所包圍,雖然這些日子,我一直命令自己自私一些,再自私一些,但還是忍不住說一些話、做一些事,看似輕描淡寫,每個舉動背後都在告訴胤禛——他是我的親人,他們也是。他與他們之間,同樣有無法隔斷的血緣,他與他們,同樣是血濃于水的骨肉。
可這一切是否經得起政事、國事的考驗?這是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現在已是九月深秋,滿園秋景正盛,落葉滿地金黃,一池池秋水含波帶情。毓歆陪著我,兩人都默默無語。
「毓歆。」
「嗯?」
「也許你們在大清的時候不長了。」
「怎麼這麼說?是皇上說什麼了?」她追問,分辨不出的表情。
「沒有,只是牧仁的嫡長子都出生了,科爾沁一定巴望著他回去。」我低著頭,看著眼前那些落葉,連日的晴朗天氣,它們變脆了,踩上去脆脆的響,有些碎成小片,生命由青澀轉向豐諛,最後由華美變作燦爛。
「嗯」毓歆小聲應著,我能感覺到她依依不舍的情懷。
「放心不下你阿瑪?」
她輕輕笑了兩聲,「阿瑪還好,只是日子冷清些。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我若一走,等再回來時,不知京里什麼樣子,那些叔叔伯伯們,可都還安好?」
「毓歆,生命代謝無常,就如同這四季分明,有始總有終的……」我低聲勸著,其實是在勸我自己。
「我知道。」她猛點頭,沉默一會兒後,突然問我,「吉雅,科爾沁很美吧?與京城比呢?」
我笑了,抬眼望去,輕嘆道︰「不比這亭台樓閣,沒有這些精細華麗。可別有一番風味,廣袤奠地、成群的牛羊、散落的蒙古包……草原自有它的動人之處,站在天地間,連呼吸都是自由。縱馬狂奔時,靈魂也跟著飛翔。」
「你和牧仁說的一樣。」毓歆輕輕笑道︰「若是阿瑪也能去就好了。」她也望向遠處,無限憧憬。
「你阿瑪?你阿瑪願意離開京城嗎?」我想起胤執著的脾氣,他不是放不開,他是不願意放開。
毓歆嘆息搖頭,「我這阿瑪,連著我那八伯,都是別扭人,依我的性子,要罰就罰,要賞就賞。等罰完賞畢,我照舊是我自個兒,該怎麼活還怎麼活。何苦一個獨自苦熬,一個非得和皇上 著,誰都不肯低頭服軟,最後不過苦了自己,能有什麼?」
「是啊,能有什麼?誰說得清?」我望著遠處極淡奠空,想起前生對胤說的話——我這輩子,求仁得仁,求義得義,夫復何求?
他們的一生呢?希望最後的歸宿,是他們心中真正所求的解月兌。
正欲往回走,不遠處弘歷、弘晝急急朝我們這邊趕了過來。
「四阿哥、五阿哥吉祥,走這麼急想是找皇上有事相商?」毓歆福了福身,滿面笑容。
弘晝看看我,欲說什麼,又淡淡一笑,「沒什麼,就是找皇阿瑪有些小事,堂姐,爺那外佷兒還好吧?」
「好,多謝五阿哥惦著。」
「四弟快走吧,晚了只怕來不及了。」弘歷在一旁催促,二人剛欲離開,弘歷又住了腳,對毓歆道︰「八叔只怕不好了,有人來報說是今兒早起嘔了幾大口血,堂姐若是有法子求皇阿瑪開恩,就去看看八叔,只怕這是最後一面。」
「四哥」弘晝輕喝,極快的瞟了我一眼,「說這些干嘛?」
我扶住一旁的老樹,只覺耳朵嗡嗡听不真切,他終究還是不行了,他終究還是要先走一步。歷史上沒我這個皇貴妃,可除了我之外,每個人的命運都沒改變,該圈的圈了,該死的也逃不了這命運的捉弄。
他們還在爭論著什麼,我已無心細听,急急朝前走去,究竟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漫無目的,越走越快——我想去看他。
身後有人喚我,有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走得越來越急,一手扶住小月復,近乎小跑,淚被風吹干了,眼角干澀不堪,卻又始終帶著涼意,直涼到心底。
胤禛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的承諾究竟如何兌現?你的那句「你放心」究竟讓我放心什麼?
有人從身後拉住我,回身,卻是弘晝。
「你瘋啦。」他低吼著,欲喚人扶住我。一把拽住弘晝的衣袖,「快,我要見皇上,耽誤不得。」
話才說完,順著他的身體慢慢滑在地上,手猶緊緊抓著他的袖管,還來不及痛哭出聲,眼前大片大片的黑暈,一時清醒一時又模糊,終于在眾人的慌亂聲中,感覺到自己被抱了起來,匆匆離開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