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躺在草原上眯著眼,數著天上飄移不定的雲彩時,已是春暖花開時節。那些傷害與絕望隔著時空,變得有些模糊,我只是帶著煜兒,專心在這兒生活,不問世事、不問前因後果。
幸而煜兒很快愛上了這塊廣袤奠地,又有塞罕、莫日根相伴,日子並不寂寞。寂寞的人是我,天晴時看著郎朗藍天,天陰時看著綿綿細雨……草原上的雪化了、草綠了、花開了,我的心好象已經死了。
「在想什麼?」眼前出現一個身影,擋住頭頂的一片嬌陽。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微微側了側身體,枕著自己的手臂,「在想我該想些什麼。」
阿拉坦微微一愣,坐在我身旁。斜著眼楮瞧上去,他不是我記憶中那個大膽厲練的草原之王了,有細紋爬上他的眼角唇邊,草原的風吹日曬讓他的皮膚有些粗、有些黑,但越發這樣,越發有股沉穩的男人味道,包括他身上淡淡的牛羊腥味兒……每一樣都和紫禁城中的男人不同,每一樣都散發著原始的野性和一種蠱惑的魅力。
「難怪」我揚起嘴角,不由笑道。
「難怪什麼?」阿拉坦側身看我,目光深遂,帶著歲月的蒼桑,可仍然是精明情真的。
「難怪草原上的少女不愛牧仁,倒還愛著你。」我笑,坐起身,嘴里叼著枝草根,用力一嚼,一股子青草的淡味兒。
阿拉坦瞪大了眼,欲說什麼終于還是微笑,就手將我頭上的一朵野花拿了下來,「吉雅,你不喜歡這兒?」
「不,我很喜歡。」深深吸了口氣,全是泥土青草的淡香,「只是,只是我總像個局外人,無法真正成為草原的一部分。」
「嗯?」他挑了挑眉,「你不是局外人,我說過,科爾沁永遠都是你的家。」
「對,可我總覺得也許還可以更好、更自由,也許還有更適合我的地方,更適合我的生活在前方等著我。」我眯了眯眼,看著天邊但陽漸漸失了威力,殘陽如血,染紅了他的臉,也染紅了我的眼。
「阿拉坦,我想帶著煜兒到處走走。」我偷偷瞄他,鼓起勇氣開口。
「這一年來,原想帶著你到科爾沁各部轉轉,偏是你怕冷,又有心事郁結在內。」說著看我一眼,「這會兒天也暖了,結也差不多該打開了,既這麼想,就擇個日子,我陪你到草原上逛逛無妨。」
「不。」我打斷他,「我是想帶著煜兒,就我們母子,我想四處看看,不一定在科爾沁,也不一定在草原,也許去江南,也許是比江南更南的地方。」其實我一直有這種想法,奈何一直無法實施,借著淒美的落日,心情有微醉後的勇敢。
「不行。」果然,沒等我把話說完,阿拉坦低喝,「莫說我不許,就是換作牧仁、毓歆,都不會許你擅自離開。」
「我沒擅自,我在和你商量。」
「商量也不行。」他壓抑著怒火,不知是因為夕陽還是因為怒氣,他的眼底有些泛紅,急切間,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吉雅,我以為這次回來,你能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
「家?哪怕是娘家,總有離開的一天。」
「那如果是婆家呢?也要離開?」他提高了半個音調,言語間盡是期盼。
刻意忽略那些一直逃避的情意,勉強一笑,「婆家?我沒婆家。」
他眼中的熱切慢慢冷了下來,良久,阿拉坦猛地起身,「我能等。」說完,邁開大步朝前走。
「我不要你等。」我在他身後嘶喊,「我不要一切執著到頭來都是一個笑話,何必,何必?」
他的腳步頓了頓,猶背對著我,卻輕笑出聲,「吉雅,你知道嗎?你已經不是在執著自己的感情,只是無法放下自己的面子,與其這樣,我倒想問,何必為了那些虛泛的、無法實現的諾言空耗了一生。」
不待我反應,阿拉坦甩開大步離開。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個快步遠離的人、一個緊跟著的黑影,一點一點在我的視線中消失,可他的話卻慢慢一點一點浮出水面。
我呆呆站在原地,是這樣嗎?第一次有人這麼明白的跟我說——放棄吧,你不愛他了,你只是愛那些諾言,還有面子。
這是真的嗎?我問自己,沒有答案,胤禛的樣子在我記憶深處,好象從沒變過,就像那些誓言與甜蜜,從來都絲絲柔柔將我捆綁,我沒想過要忘記,甚至沒想過要掙扎,因為它們變成我的一部分,無法剝離、無從遺忘。
可我分不清究竟是否還如當初一樣的心境,也許愛情的長久在于愛情的不完美,而愛情一但圓滿了,就會轉變成其他感情。
他是我曾經不可分隔的一部分,但如今再想,那句同生共死的誓約多少有些空洞。胤禛,離了我,你也一樣活得很好吧?而我呢,離了你,除卻寂寞,似乎也並不壞。那究竟為什麼還要等著彼此?為什麼還要等著那些不太容易實現的盟約?為什麼還要互相捆綁?為什麼不放我們自由?
那天夜里,抱著薄毯輾轉難眠。直到天光發亮,才迷糊著眯了過去。只覺才一閉眼,有人進來在耳邊小聲道︰「公主,王爺有事與公主相商,這會兒已等了大半日了,讓奴婢進來伺候公主洗漱。」
「嗯,嗯」我隨口應著,翻了個身,半夢半醒最難清醒。
「公主」那人走上前輕輕搖了搖我,「王爺等了這許久,再不起來可就晚了。」
「烏尤,什麼大事非要我去議?」抱怨著被我的小丫頭扶起身,她的圓臉大眼楮看上去很是喜慶,漢語又好,是阿拉坦挑出來給我的幾個丫頭中的一個。
「公主去了就知道了。」烏尤咧著嘴笑,兩頰紅得可愛。
我搖頭,「往日起得倒早,也不見他們有事,偏昨兒走了困,這才眯著,又著人來催。」一面說一面披衣下榻,趿了拖鞋走至盆架前,青鹽、熱水早備好了,泛著淡淡的花香。
「這花香哪兒來的?往日的水里不曾聞見。」我奇道,深深嗅了嗅,是股玫瑰花香。
「回公主,這花香是阿拉坦王爺著人從大清運來的玫瑰香油,昨兒才到,全都送到公主這兒來了。」
嗯了一聲,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且讓我安靜片刻,深情厚義難回報,若想安心在這兒生根落戶,也許只能將你當作哥哥。
「煜兒呢?」
「小阿哥早起了,這會兒八成與小世子在前頭听師傅講學。」烏尤遞上一塊手帕,拭了臉,玫瑰花香猶在鼻端縈繞。難為他想得到,我這兒的東西,倒有多一半兒是從大清搗騰來的,除了一個蒙古包與中原的木屋瓦房不同,其他一切皆是用慣手的物件。
打開首飾盒,零零總總一盒子飾物,卻沒幾樣是真心喜歡的。不為東西不好看,卻是「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不在身邊,也不再有心精細妝容。淡淡畫眉描唇,順手從盒中揀了枝白玉簪將長發盤起。食指落在檀木首飾盒上愣了愣,「啪」的一聲將它合攏——盒底藏了一樣東西,自來草原,從沒打開看過,是我留在碧水風荷的梅花簪心。
……
「這是皇阿瑪讓我交給你的。」弘歷離開前一天,手中捧了一只錦盒。
「不用了,我什麼都不缺。」頭也不抬,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我有些害怕那個盒子里的東西。
弘歷皺了皺眉,「皇命難違,你若不喜歡,或扔或送人都行,橫堅我交給你也算完了差。」說著將盒子置于矮幾上,深看我一眼,轉身離開。
「弘歷」我喊住他,又不知該說什麼。
「嗯?」
「路上小心。」半天憋出這句話,兩人都不自在,他輕輕咳了咳,「知道,你也一樣。」待他走到帳篷口,偏又住了腳步,沉吟半晌方道︰「我答應五弟,會好生照看煜兒。」話音未落,掀帳而出。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順手打開那錦盒,忘了哭、忘了笑……
煜兒沖進來噫了一聲,「這不是額娘常掛的項墜,怎麼今日沒戴倒躺在盒子里?」
勉強笑著蹲身抱起煜兒,「你四哥哥要走了,你也不送送去?」
「送了。」煜兒倔著小嘴,「四哥哥說讓煜兒好生照顧額娘,將來若是有機會,他會來科爾沁看我們。」
我點了點頭,「去吧,再和他說幾句話,這一將來,可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
煜兒答應著跑開,這才有機會將那項墜細瞧。我的梅心簪心啊,好象一道符咒,永遠將我鎖定在他的命盤之內。將它小心藏于盒底,再沒有勇氣看見當年的自己。也許等有一天大夢初醒,我能重新戴上它,然而現在不能,傷害和甜蜜對比太過強烈,在一切都沒淡忘之前,讓我如何坦然?
……
才出帳篷,阿拉坦已等在帳外,一騎黑馬,與他甚是般配,身後還跟著一騎棗紅色駿馬,四肢勻長、體態健美。
「我們這是去哪兒?」走上前撫那棗紅馬的背馬,它溫順的低下頭,漂亮的鬃毛修剪整齊,馬背上的馬鞍綴了綠松石,和它的顏色相襯,草原上好馬雖多,這樣美麗又柔順的卻是不多。
「上馬吧,去了再說。」阿拉坦躍上馬背,唇邊噙著絲淡笑,眼眸熠熠有神。
我還沒用早膳,可這樣的好天氣,春風正美、春花正開,什麼都比不了草原的清新空氣更吸引人。蹬上馬凳,我的棗紅馬順從的微彎著脖頸,待我坐好,它四足踏動、扭了扭頭,「駕」的一聲,我也跟了上去。
身後還有五、六個隨從,皆保持著一定距離,穿過帳篷群、穿過常來的小樹林。有牧人趕著牛羊從身邊經過,瞧見阿拉坦,跪地行禮,我從他身邊馳過,听見他口中念念有詞,只是一瞬,也知道他在祝福——阿拉坦是真正讓科爾沁走上強盛的草原之王,現在雖不在其位,可威名赫赫,深得人心。
在一處小山包上,阿拉坦勒馬停了下來,身後是幾株叫不出名字的樹,眼前是開闊的草原,滿地都是盛開的格桑花,清晨的陽光恰到好處,我也勒馬停下,長久不騎,手腳都有些發軟。
「下來吧。」他伸出手。
「到了?」我側身問他,抓住韁繩的手微微發顫。
阿拉坦蹩了蹩眉,二話不說將我從馬背上拉了下來,驚聲欲呼,他穩穩將我抱在懷里,輕輕放在地上。
「沒到,可你該餓了。」說時拍了拍手,早有侍衛奉上食盒,打開一看,有菜有飯有肉,甚至還備了熱茶,準備得齊全。
「我以為你忘了。」不禁食指大動,是誰說的——新鮮空氣是開胃的?真是至理名言。不等他坐定,我已將食盒里的飯食取出來放在地上,席地一坐,多久沒這麼放肆?
「你吃了嗎?」啃著一塊雞翅膀,喝一口湯,是我習慣的口味兒,不是他們慣常的做法。
阿拉坦淡淡一笑,「吃了。」
「那我不客氣了。」
「你什麼時候都客氣,唯有吃飯的時候難得客氣。」他挑了挑眉,坐在我對面,就手倒了一杯茶,細細品著,若有所思。
「一會兒我們去哪兒?」草原上風大,飯食冷得快,一會兒功夫就涼了,抹了抹嘴,肚子飽了,意猶未盡。
「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阿拉坦輕輕一笑,「知道你在帳中待得悶,陪你四處走走。」
他定定看著我,眼眸卻好象是流動的,我不禁有些呆愣,為這個溫柔又不逼人的柔情目光,還有眼前這個我好象不認識的阿拉坦——他變了,變得細膩,變得。
「吃飽喝足,這就走吧。」阿拉坦見我不答,起身欲拉我。
不著痕跡避開他的扶持,我站了起來拍拍衣角,看向遠處天地相接的空闊。「今兒就到這兒吧,騎馬騎得骨頭疼,八成該下雨了,今兒不下,明日也一定會下。」
「怎麼?」他輕蹩眉心,「又疼了?」
「嗯,想是要下雨,所以才疼。」揉了揉手臂,無奈苦笑,這毛病是自那年從冰水里被救起後就落下的,每逢變天下雨,總是混身疼痛,倒比天氣預報還準。
阿拉坦走上前,眼中是關切也是怨恨。「可恨我……」
「別說」我打斷他,「你也有你的無奈,他也一樣。同為君者,你當知道他的無奈是無可避免的。」
「吉雅,縱然千般無奈,他不該如此傷你。」
我淡淡笑了,眼淚早干,這世上太多不該,也太多應該,到頭來,總是不該的該了,該了的不該。「也許我們的緣份就是這樣,他能做到的他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也做到了,只是不能長久,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阿拉坦質問道︰「他連你們母子一並拋棄,還只是僅此而已?」
「拋棄?何為拋棄?若換作你,又該如何?哪怕沒有他的傷害,我也一樣會讓煜兒遠離京城,有時離開是為了活著,只有離開才能平安的活著。」這是自回科爾沁一年多以來,阿拉坦第一次跟我說起這些。猶記得剛回草原時,我躲在帳中不願見人,甚至連毓歆也不想多說。一切安慰都是諷刺多余,我只是需要一個地方慢慢療傷,然後慢慢堅強。
他不再繼續,深深注視著我,良久,從懷中掏出一枝攢珠金絲發釵插在我發間。剛欲錯身讓開,反被他牢牢抓住。
「如果我像牧仁的年齡,才不管你樂不樂意,也不理會這些世俗理教,先綁回我的大帳再說不遲。」
噗哧一聲我不禁開懷,「那不是成了蠻人?」
阿拉坦一窒,狠狠道︰「對,就是蠻人,有時候蠻人的法子比文明人有效得多。對付你這樣鐵石心腸的,就該用蠻人的法子。」
鐵石心腸?原來我心已死,所以才鐵石心腸。可有時候,我也想有一個臂腕可以依靠,我也想有個肩頭可以痛哭,我也想從此安定的一生一代一雙人,我也想……
「你在逼我離開。」我有些哽咽,不敢看他又摻雜著痛苦的眼神。
「如果你敢偷偷離開」阿拉坦一字一句道︰「你會听見整個草原的哭聲。」
「你在逼我留下。」我喃喃低語,「哪怕連快樂都失去,也得留下。」
「對」阿拉坦低喝,「你說的,有時候離開才能平安。那我也要說,留下才有一切。」
「一切?」我搖頭,「除了煜兒,一切已經離我很遠了。」
「真的?」阿拉坦苦笑,「那怎麼前幾日毓歆收到京城的來信,說是近年來十爺發瘋一樣要面聖,一道道折子上上去,一道道折子駁下來……」
「果然是,瘋了……」我輕聲道,轉身欲上馬,阿拉坦猛地將我拉入懷中,「吉雅,他不過是想你幸福,我也一樣,相信那個無奈的人也一樣。那如果能幸福,為什麼還要抗拒?」
我不再排斥他的懷抱,俯在他胸前,能听見強而有力的續,一滴淚順勢落下,灼得抱住我的男人混身一窒。
「不是抗拒,我只是在適應,希望有一天,無論什麼處境,都能坦然處之。阿拉坦,別逼我,別逼我選擇,別逼我離開。我累了,只想找個地方安靜休息。」忍不住抽泣,忍不住難堪,忍不住恨自己拖累了胤,令他一生壓抑痛苦。
可我不能回頭,我們都不是只為自己而活,但凡牽扯進利益、關系、人事,總是諸多肘制。原諒我,自私的留在這方淨土靜靜療傷;原諒我,無法做到一一周全;原諒我,根本不敢想像如果毓歆知道那些前塵往事的糾葛,我們該如何面對?
阿拉坦抱住我緩緩坐倒在地上,手指輕撫過我額角的碎發,良久,終于輕嘆,「好,只要你答應我不會偷偷離開,什麼都由著你。」
「嗯」我點頭,含淚努力笑,「如果我要走,你得送我馬匹、食物、銀子,還得找個向導給我帶路。」
他也勉強牽著嘴角,「那這麼著,我豈不是很吃虧?」
才要笑,阿拉坦正色道︰「既然虧也吃了,不如吃大些,若是你攆實在覺得留下不快活,想要離開,那這個向導,就由我來當吧。」
極緩的極輕的,我點了點頭。這一點頭,好象也是一句承諾,雖然這世間無法實現的諾言太多,還是無法拒絕這樣的溫暖、這樣的依靠。
如果真的能夠忘懷,如果時光真的能撫平一切傷痕,如果我們的緣份只有短短八年……如果,一切如果變成事實,那就讓這個承諾也變成事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