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透徹見底,映照出我狼狽的模樣。我蹲來細看,只見頭發又枯又蓬,髒亂得像被炸過一樣,額角頂著個又紅又紫的腫塊,臉上還有好幾道污灰,衣服已經濕透緊貼在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與血交融了的汗水,還散發出一股腥臭味,連我自己看見都覺得惡心。
我雙手捧起接了點水,先迫不及待地喝了好幾大口,再仔細地擦拭著臉頰,額角的腫塊和手上的血痕沾了水讓我刺痛不已。正用心地擦著,突然想到大哥給我的玉印,我不放心地向緊里面的單衣模去,見玉印還穩妥地在懷里揣著,這才長吁一口氣。
從水中的倒影望去我的衣領大開,鎖骨下方不到三寸處隱約可見一枚小小的紅月印記,我拉了拉領口將其蓋住,沒錯,我一直隱瞞了這個印記的存在。如果狐公子的故事能讓有野心者千方百計地算計我利用我,那麼這個印記將有可能為我招致殺身之禍,這或許是我解開姓名與身世的最後線索了,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既然沒有死,我就要好好活著,是阿壁讓我明白,贖罪不一定要用命來抵,活著可以做很多事,只要活著就有希望。阿壁死了,他的刀還在我這,我一定要替他正名,不讓他白死。想來王子肯定發現了其他什麼,不然僅憑放我走就殺了他太不合情理了。
我在溪邊蹲得有些久,眼看怎麼清洗也不干淨,就想著盡快找到方向,離開這里再另做打算。我起身頭部卻傳來一陣暈眩,突然感覺全身上下都虛浮著使不上力,便一頭栽到了溪水里。一股冰涼的舒適感漫過我全身,浸透過我每一寸疲憊的肌膚。
我的意識漸漸渙散。
「娘,狐公子建立了新的國家以後,不會娶其他的女人嗎?君王不都是有許多的妃嬪嗎?」幼時的我天真地問道。
娘只笑笑並沒有回答我,「月兒,你只要听娘跟你說的就行,不要去想其他的東西,知道了嗎?女孩子家不需要懂那麼多東西。」
見我有些委屈地嘟嘴,娘總會深深看我一眼,又移開目光去,暗自嘆息道,「人都說天上好,卻不知,高處不勝寒。」
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刻意要把我教得愚鈍無知……
「姐姐,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嗎?」弟弟看著我。
「唐……唐雍月……」我哽咽答道。
弟弟跑過來抱緊了我,「永遠不要背棄你姓名。」
唐雍月……月亮……紅月印記……和狐公子的故事還有玉訣有什麼聯系嗎……
「為什麼要這麼做?」大哥顫抖著問我。
「因為你永遠是我的大哥。我說了,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他將玉印遞過來塞到我手里,「見玉如見兄長。」
大哥應該已經獲救了吧……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回到中原……或許還有再見的機會……
「還不快去?」赫哲王子殘忍地對身旁的將士笑道,那人立刻駕馬上前。
在漫天的火光中,阿壁的頭被割飛出去,手中的短刀也被打入了沙土。
一幕幕畫面在我腦海里閃回,其實越到後來越會發現,人生就是這般無常。今天疼愛著我與我依偎的親人明天就有可能發生變故;一直不問原由幫著我的百里大夫,也會突然有一天離開;背負著奇特身世的阿壁,本來應在戰場上一展抱負,了卻父輩的恩怨,如今卻也身首異處抱憾而亡。
所以,只要太陽還會升起來,就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自己與水流合為一體,全身都輕飄飄的,我是快死了吧。
我仍握著阿壁的短刀,玉印緊緊貼著我的胸口,眼前是一片壓抑的黑,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也沒有雲。
卻見赫哲王子不羈的臉龐慢慢浮現出來,對我玩味而又稍帶殘忍地笑道,「不管你是唐雍月還是伊舍月,這輩子都休想離開我。」
我唐雍月若能活著,必定會向伊舍討要家破亡親之仇。
我開始懂得,如果不把自己變得強大,就沒有辦法保護想保護的人,這是早該明白的道理,也是慘痛的教訓。
涼意漸漸散去,一陣柔和的溫暖傾覆于我身上,舒適而又踏實。我睡飽了便安逸地伸了伸懶腰,緩緩睜開眼來。
此時的我不僅沒有死,而且正躺在一個樸實的雕紋木床上,頭頂上方的床梁刻著簡易而生動的圖案,幾只蝙蝠腳抓古錢,古錢中開方孔,意為「福在眼前」。我對此再熟悉不過,原來胭脂河以及附近的普通人家都喜歡刻這樣的床,心下便多了幾分親切。
看來我是被中原人救了。
這間屋子並不是很大,只有我一個人,破破爛爛水印還未干透的包袱和阿壁的短刀被放在了正中央的小木圓桌上,門窗閉合沒有透風,雖然陳設寡陋沒什麼東西,但牆角處卻別有用心地放了兩小盆半支蓮。想來救我的人雖然貧窮,但心思靈巧頗有情趣。這半支蓮在胭脂河也很常見,喜光,耐貧瘠,看來這里還是離荒漠不遠,又想到半支蓮厭冷,初春時節在胭脂河養不活,許是這里比胭脂河還要靠近中原一些了。
我撩開蓋在身上的藍底碎花棉被,發現自己已被換上了干淨的單衣,忙伸手探去,玉印不見了!
慌亂之余我正準備翻身下床,卻見一個慈眉善目的婆婆推門進來。這婆婆發絲仍顯烏黑,用藍巾隨意挽了一個髻,身穿青墨相間的麻布直裾深衣,雖有些上了年紀,但看起來容光煥發精神怡人。她見我坐在床邊,忙把手里端著的米湯放到桌上,過來給我蓋被子。
「你這孩子怎麼起來了?也不怕受涼。」
我仔細打量著她,眉眼間有遮不住的神韻,想來年輕時也是個水靈的美人。
「你總這樣看我這個老婆子做什麼?」她模模自己的臉。
我深知冒犯,忙答道,「對不起啊婆婆,我……」開了口卻又生澀地不知該說什麼。
她慈祥地笑起來,「我給你拿衣服,你披上喝點米湯吧。」
心里頓時暖暖的,眼眶也有些濕潤,只見她走到旁邊的木櫃子旁,翻來覆去挑了件水綠色的褂子,只是顏色有些陳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就這件還算鮮亮,老婆子我一個人住,也沒有女兒,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你也別嫌棄。」
我伸手接過,利落地套在身上,感動地說道,「婆婆,你真好。謝謝你救了我。」
她很是高興,又將桌上的米湯端來,舀起一勺喂到我嘴邊,「沒那麼燙了,你放心地喝。」
霎時滿口米香,我憶起上次吃這些的時候家還在,短短一個多月已經發生了這麼多變故,不由得一陣感傷,眼淚沒防備地掉了下來。
婆婆嚇了一跳,忙用衣袖為我擦拭,「孩子,這是怎麼了?」
我將碗放至床榻邊,忍不住地抽泣道,「婆婆……我好想家……」
她面色一豫,輕撫我的背,「乖孩子,別哭了,告訴婆婆你家在哪,等你身體好一點兒就回去。」
我難過地搖搖頭,「我……我已經沒有家了。」
婆婆想想道,「難道你是胭脂河的人?我听說胭脂河不久前被蠻人攻下了。」
我抽噎著點點頭,婆婆忙說,「對了我在給你換衣服的時候發現有塊玉印,想來是你的東西吧,我給你拿出來了。」
她將完好無損的玉印從袖里掏出來,小心放入我手中,「這應該是你的家人留給你的吧。」
我將其緊握在手,仍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嗯……謝……謝謝婆婆。」
她語帶不忍,關切對我道,「你要是暫時沒什麼打算的話,就留下來和我住在一起吧。」
我說不出話,只不停地點著頭。
「孩子,胭脂河被蠻人攻佔已經一月有余,這麼長時間你都是怎麼過來的?」
想起鳴悲泉的短暫過往,每日蠻人打扮,吃難以下咽的食物,活在巨大的悲痛和愁苦中,被不停的真真假假利用,還有那初心萌動的情愫和讓我傷透了心的人,與此時的溫暖安寧以及熟悉如家一般的氣味相比,恍如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凝了凝眉,說道,「我被蠻人抓去,就在他們駐扎的鳴悲泉住了一個多月,他們倒沒有把我怎麼樣,只是發生了很多事情……」
婆婆見我一臉淒苦,安慰道,「都過去了,你別想太多,在這里有婆婆照顧你。」
我點點頭,瞥見桌上的包袱,對她說,「婆婆,那個包袱里都是我逃跑時帶出來的首飾,你把拆下來改改樣式,可以拿出去賣點錢。對了,這里是哪里啊?」
「這里是平安鎮的城郊外,再往前走上一程便是胭脂河了。兩日前我去小樹林采草藥,見你淹在水里忙把你拉了出來,好在水沒那麼深,不過你當時全身都在流血水,把我嚇了一跳呢。後來給你清理時,卻沒有發現傷口。」
原來我已睡了兩日……
「是啊,那是我情急之下穿的別人衣服,血跡並不是我的。」我答道,忽而又覺驚奇,忙問她,「婆婆,你是怎麼把我弄回來的?」
「老婆子我身體還很好,你這小身板我還背得動。」
我有些過意不去,見她約莫五十出頭,忙說道,「婆婆,你又不老,又長得這麼好看,身體也健康,就不要一口一個老婆子了。」
婆婆聞言向我和善笑道,「平時一個人住覺得日子長,把人熬老了才這樣說。既然這樣,你就先在我這養著。本來這城郊外還住了不少戶人家,西嶺戰事打響後基本都搬走了,如今倒還算安靜。」
我有些好奇,「婆婆你怎麼不搬走啊?」
她頓了頓,方答道,「噢,這麼多年都是我自己,在這住慣了,不太喜歡鎮里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