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城南的思憶樓,你且先住著吧,暫時不要回尉遲府了。」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對我說。
我回過神來,思憶樓……平安鎮最好的酒樓……那尉遲晟呢?他在哪?
「他在隔壁的廂房歇息。」未等我問,他便回答道。
這個蓮大人究竟是什麼來頭?看著有些不善吶。
「我是琴郎閣的祭司。」他像會讀心一樣又說道。
琴郎閣……那不是百里大夫的組織麼?看來百里大夫這次突然離開也和他有關系!
「的確。弦歌是我帶走的,他現在很好。」
「你想做什麼就直說吧。」我笈上鞋子站起來,搶先出了聲。
「痛快。」他隱有笑意,臉上浮現淺淺的酒窩,美得簡直攝人心魂,「弦歌叛逃組織,老閣主下令追殺,我與他是知己,心有不忍,便放出錦瑟的消息,一直派手下暗中盯梢尉遲府。」
之前百里大夫說過,錦瑟的消息是他在琴郎閣的舊友透露給他的,想必就是這位蓮大人了。只是他能輕而易舉地放出被江湖隱沒多年的消息,在朋友和組織間如魚得水,這秘密又被塵封了十七年,看他也不過二十左右,可見此人絕不簡單。
「你考慮事情很周密。」他又偷听了我的心里話,「你猜的沒錯,整個琴郎閣只有我知道錦瑟的行蹤,以及尉遲府的秘密,是我設了這個局讓弦歌順利地解除了血咒。」
真厲害,黎國最頂尖的琴郎閣,他一個祭司竟然可以操控全局瞞過閣主,使了這麼一招絕妙的反間計。「如此,琴郎閣不僅沒有得到好處,還失去了控制百里大夫的方法。你怎麼收場?」我問道。
他邪肆地笑了起來,自是萬種風情,「那就需要你的幫助了。」
我疑惑不解,「我?怎麼幫?」
「你身上流淌的是玉訣人的血,是世間稀奇的珍寶。知道錦瑟當年為什麼能躲過琴郎閣麼?因為有個很厲害的玉訣女人救了她,那個女人法力高強,整個琴郎閣都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弦歌解了血咒,雖說能對付他的人已經極少,但是琴郎閣仍會置他于死地。不過你的出現剛好,我告訴老閣主,用你的血煉丹,就能擁有至高無上的法力,弦歌是死是活他自然懶得計較了。」他狡黠地對我笑道,「以你的命來換弦歌的命,如何?」
我只覺後背一陣發冷,遲疑不定地向他走了過去,坐到桌子的另一旁,「你怎麼確定我就是玉訣人?」
「法力通透到我這地步,便能感知你的特別氣息,這也是為什麼弦歌一開始執著于勸你查清身世的原因。還有你身上的印記,雖無法知曉有何含義,但也絕不是平凡之物。用你的血煉丹,至高無上的法力是假,功力大增倒是真。」
照他這樣說……我還真是玉訣人了?
「我不是你的對手,你想怎樣我也沒有辦法,但是請你務必要保證百里大夫的安全,還有尉遲晟,他是無辜的,放他回家。」
他滿意地笑道,「好說,等他醒了我就放他回去。弦歌是我知己,若不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也不會叫你這樣做,你肯犧牲自己來換他的命,我很欣慰。」
犧牲我的命來換百里大夫的命,其實也沒什麼。當初要是沒有遞給大哥那碗水,我就會死在老囚,要是沒有說那個故事,我就會死在阿壁的刀下,要是沒有百里大夫的開月兌,我就會被王子就地正法。多少次險象環生,我已經幾近麻木了。紅月印記是天生的,正如玉訣人的身份一樣沒有辦法擺月兌,所以活著只會卷入無休止的爭斗。我本沒有什麼雄心大志,也沒有找尋身世的決心,既然厭倦了這樣動蕩的生活,不如借此做個了結,反正我想死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知蓮大人有沒有听到我的心事,他見我沉默也不再搭話了,我忙整理了思緒問他,「要怎麼取我的血煉丹?」
他修長的指節摩挲著下巴,稍帶慵懶地若有所思道,「在這住幾日,我發現你身體不好,還有很重的心病,小小年紀思慮成疾,待我給你開藥調養好,再回黎國見老閣主。」
蓮大人走後,思憶樓的店小二過來給燒了桶熱水供我沐浴。我換了件緋色長衫襦裙,將自己的發絲簡單挽起,收拾一番後覺得神清氣爽,便倚在窗前閑閑地看外面車水馬龍。
此刻心性還算明淨,用我的血煉丹听起來確實可怕,但是能換來百里大夫的自由倒也劃算。許是發現逃出鳴悲泉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我一如當初想自我了斷般消極。阿壁的短刀還留在尉遲府,不如將它托付給百里大夫,百里大夫那麼聰明,以後肯定有辦法為阿壁正名。還有尉遲晟,且讓他自己回去吧,我若是見他他肯定要問東問西,指不定鬧出什麼事。至于婆婆,她有尉遲老爺照看,不勞我費心。
平安鎮的街上依舊人來人往,我看得有些出神,驀地想起了什麼,從懷里掏出那枚貼身的玉印,照在陽光下顯得極為通透晶瑩。我死了,這要怎麼辦呢?也托付給百里大夫吧,讓他帶回夏朝給大哥,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這時思憶樓里不知哪位客人別有興致,竟讓賣唱女挑了首《桃花扇》,她淒婉的聲音隔著廂房听起來越發飄渺。
「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這嚶嚶的唱曲兒和這窗外的世界顯得格格不入,我輕閉了眼去,思緒也隨之放空。亂世本無常,人命如草芥,安樂美窩不過一枕黃粱夢。
像是冥冥中有昭示一樣,翌日就傳來夏朝前線戰敗的消息,這回不僅全軍覆沒,而且領戰的撫遠大將軍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平安鎮已是蠻人的囊中之物。蠻人的軍隊入了城,與之前狼藉滿目的胭脂河不同,蠻人此次只是駐守,並未大開殺戒。好似在打著教化為民的主意,實有什麼目的卻捉模不透。
雖然蠻人只是承管了平安鎮,沒有其他行動,但仍避免不了人心惶惶的局勢。蓮大人暫時扣住了尉遲晟,他心里再明白不過,尉遲府因為藏有秘密已是樹大招風,此時放他回去恐會招惹殺身之禍。
我也安然待在思憶樓靜觀其變,蓮大人每日都會送來一堆名貴的藥和稀奇古怪的丹丸,說是琴郎閣秘制,對調養身體極好,常人都吃不到,我也只好乖乖從命。
雖然對尉遲晟及整個尉遲府擔憂不已,但我還是僥幸認為蓮大人和他背後的琴郎閣能擺平一切,很顯然我又天真地錯了。
門外有人在篤篤敲門,應是蓮大人來催我服藥。
「阿月,好久不見。」我開了門,卻見一人束著發辮,身著單薄的左衽玄色長袍,臉上是熟悉的狂妄神情,眼含勢在必得的笑意。
是他!我嚇得伸手去關門,卻被他一掌推開,「怎麼?怕我?」
還是被他找到了……腦海里盡是那晚他下令斬殺阿壁的殘忍畫面,我感覺自己全身都在繃緊,呼吸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仗打完了,他安然無恙,我便也能放下難于啟齒的掛念。
深吸一口氣,眼里卻是藏不住的淒惶,「你來做什麼?」
他微揚起嘴角,進了屋在桌旁坐下,語調森冷地說,「王妃在這里玩得差不多了,還不跟本王子回去?」
我驀地笑起來,猛一將門關上,震得細微塵絮撲稜直飛,也不再有什麼顧慮,壯著膽子回敬道,「那時候我從鳴悲泉逃出來,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我唐雍月若能活著,必定向你伊舍討要家破亡親之仇。可恨阿壁將軍的短刀不在這里,不然,我就用它親手解決了你!」
他滿不在意,隨手把玩著桌上的茶杯,有些淡漠地幽幽道,「就算他的刀在這里,你也解決不了我。」
此刻相較于他的冷靜,我確實癲狂了些。好不容易抑制住不忿和哀怨,我冷冷告訴他,「有蓮大人在,你帶不走我。」
他這才饒有興趣地將視線從茶杯移到我身上,「他若能保你我還進得來麼?」
心里突然空了一下,是啊,他能進來,說明蓮大人沒有阻止。
我聲音有些哽咽,「怎麼會這樣?」
他笑意加深,「姐姐的病是因為中了血咒,給她下血咒的人便是當年救了錦瑟的人。此人法力高強,用她的血煉丹不知比你好多少倍。琴郎閣的老閣主早就對她虎視眈眈,如今他培養的羽翼強盛,加上蓮卻的修為極高,已能手到擒來。我以那人行蹤來換你,他們沒有道理不答應。」
蓮卻……便是蓮大人吧。如此一來,百里大夫還是能獲得自由,我也不用死了,這貌似是件好事。可我不敢正視自己的感情,我若跟他走,就是背叛了血海深仇,以後還要面對伊舍的未知風雨。
「我們是敵人,不是麼?」我輕輕地問。
他看我的目光更加堅定了,「不是。你是玉訣人,我殺的那些中原人都與你無關。至于你爹娘和弟弟,他們只是戰爭中的犧牲品,我也不是有意。沙場無得失,你若這樣計較對我伊舍的將士就不公平了。」
「可你也不該殺了阿壁將軍。」
「他是中原人,該殺;伊舍給了他名譽,他卻忘恩負義背叛了伊舍,更該殺。」
我順勢反駁道,「我自幼在夏朝長大,我也不能忘恩負義。」
他突然面色沉郁地站起身,扶住我雙肩,「阿壁的短刀與戰馬能決定那麼多人的生死,你呢?什麼忘恩負義?你騙了我救出唐靖恩,中原人該對你磕頭拜謝了,這個理由太牽強。我知道你不想追究自己的身世,那你就隨我走,凡事有我護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