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聞言放下勺子，細細看著我，「什麼東西？」
我自知不妥，也沒別的法子，只好說了出來，「阿壁將軍的短刀……」
他輕哼一聲，眼里已有些怒意，「你要那個做什麼？」
我暗自低下頭去，不敢直視他的眼楮，「阿壁將軍怎麼說也曾是我的朋友，我想留下短刀做個紀念。」
赫哲面色不善地眯了眯眼，思忖片刻對我道，「明日我們就要回去了，你沒有時間。」
「明日？」我吃了一驚，「怎麼這麼快？不是說要多逛逛麼？」
他「嗯」了一聲，淡淡答道，「你這不是陪我出來逛了麼。」說完好似覺得有些困乏，不耐地用手扶額。
我們終是不能坦誠相對，我在心里唏噓，算計永遠多于所謂的喜歡，赫哲如此，我也如此，真讓人哀傷。眼角微微泛酸，我踫了踫左手袖管里的小包。
正是百里大夫之前配出來的勾魂藥。
「你對我做了什麼？」他越發支撐不住，聲音也隨之低下去。
我坐到桌子一旁，幽幽盯著那碗白粥，聲音如鬼魅，「對不起，我沒能完全相信你。我怕你騙我，所以給你下了勾魂藥，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最真實的想法。」
他困倦得快要睜不開眼來，卻還是努力望向我，目光如刀，「你到底……」話還未說完就身子一歪，扶額的手也軟了下去，倒在桌子上一動不動。
我是想相信的，可是赫哲和部下談話時的奇怪反應，還有街上越來越多的成隊士兵，都讓我懷疑。我願意跟他走，是因為他沒再做出殘忍的事情，還願意給我自由，可是現在我有些不確定了。
「告訴我，為什麼明日就要離開？」整個木屋只有我輕輕的聲音和他均勻的呼吸，他寧靜的睡顏就像那晚逃走時讓我不忍。
「因為……明日屠城。」他無意識地答道。
屠城……我的思緒登時炸開，喉間一陣哽咽。他終于還是這樣做了……他怎麼可以……
我使勁相握自己的手，極力克制住又氣又急的情緒。「你不是答應了我絕不血洗平安鎮麼？不是說過不會騙我麼？」
「這些卑賤的中原人……如果不殺光遲早會反抗……我不是騙你……是怕你難過。」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決絕，多麼可恥的理由，把嗜血說得好像天經地義一樣。這或許就是我和他之間最難跨越的鴻溝，他不是我的狐公子，不會為我改變。
「就不能停止殺戮麼？他們都是無辜的百姓。」
「但他們都是中原人。」
我冷冷吸了一口氣，自知沒有資格與他的雄圖霸業相比，也無法改變他的決定，便兀自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你就不問問我是否真的喜歡你麼？」他突然睜開了眼楮，隨意用手撐著頭，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我暗自吃驚，又很快反應過來，「勾魂藥竟然對你無用？」
「神農丹可解百毒，果然名不虛傳。」
我微微蹙眉，登時有了不好的猜測，忙問道，「你跟黃府什麼關系？」
他得意地挑挑眉，「沒什麼關系，黃府是有名的皇商，我來之前曾派部下和他們交涉過，希望他們能與我伊舍合作，把鐵器賣給我們，只是這黃府老爺還算有骨氣，終是沒有答應。」他理了理袖子，站起來一步步地靠近我，「可是他們家那個小姐，听聞我在找你，竟然把你的消息透露給我的部下，于是我派人順著尉遲府的線索找到了思憶樓，這神農丹也是她送的。」
我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宛榮！
「這麼多人都親眼看見了，你還想狡辯！我告訴你尉遲晟，你要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慘痛的代價！」腦海里又回想起那天宛榮氣急敗壞的樣子，只是她要報復我和尉遲晟，也不該用這樣的手段。
我心寒了幾分，待他站定到我面前，我才不甘心地又問了一句，「你真的不願放過平安鎮？」
他嘆了口氣，伸手想要撫我的臉，「我已經和你說得很明白了，真不知道你非要在意這些干嘛，我沒有中勾魂藥卻還是和你坦白了，就是希望你能理解我，而且你並不是中原人難道你忘了麼？你就不問問我是否真心喜歡你麼？」
我冷冷推開他的手，「已經不重要了，我不會和像你這樣殘忍的人在一起。」說完轉身就要走。
他忙抓住我胳膊，眼含慍色地瞪著，「我喜歡你，就要把你留在我身邊，你真的以為你能離開我麼？」
胳膊被他捏得生疼，此刻我再明白不過，自己是沒有辦法和他抗衡的。他的喜歡，是掠奪和佔有，只怪我在那個飛雪連天的鳴悲泉，沒有招架住他似是而非的情意。他抱著我說我是他的月亮，他帶我去望愁坡看蝴蝶，幫我擋鞭子，答應給我自由，這讓我動心的種種已經不用再去計較有幾分真心了，因為我已經有了新的打算。
回到平安鎮已是日暮西山，天色昏黃，赫哲繃著臉將我送回思憶樓，沒說什麼話就走了。不出一會兒，門外看守的士兵便多了起來。我在心底冷笑，何須擔心我逃走，明日便要屠城，我一定會用我的辦法阻止的。
無論如何我都要試著去阻止。
視線移到房間櫃子上那一排排蓮大人留下的藥，不禁想起他臨走前對我說的話。
「你與赫哲王子之間的事我管不著，不過你放心，弦歌我會照顧的。」
「那就好。」
「其實有時候，命運還是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就看你敢不敢犧牲。這些藥你留著吧，也好調理身體。」
我听得出來，他話中有話。
九冥散，冰凝露，見笑瓊玉膏……皆是琴郎閣珍貴的秘制，藥性極烈，稍有不妥便會命喪黃泉。我掂了掂其中一小包九冥散，暗暗思忖著，這東西兌于茶水可使身體陰陽協和，如臨九重天，若是直接服用，則有血崩之險，如墮冥界般痛苦至極。
我決定賭一把。
這樣想著，便毫不猶豫地拆開了包封，將九冥散盡數倒入嘴里。霎時干澀難咽，我被嗆得咳了好幾聲，忙撫了撫胸口，待自己順過氣，便走到門外，那些看守的士兵果然都攔住了我。
「我要見赫哲王子。」
「赫哲王子去街上巡視了，要到夜里才回來。」其中一人答道。
這個時候去巡視？想是在為明日的屠城做準備吧！我冷冷丟了句，「他回來時記得通報，我要見他，如若耽擱，你們自己看著辦。」
可是他終究沒有來見我，我整夜都未合眼，只是倚在窗前靜靜地看隱沒在黑暗里的長街。直到天邊泛了魚肚白，朝霞漸過雲層，路上突然多了整隊整隊的士兵，我的神經才在疲憊之余猛激起來。
赫哲不想見我，但是屠城卻即將開始了。
我瘋了般沖到門口，兩個士兵過來拉我，「阿月王妃，我們奉赫哲王子之命帶您先行離開平安鎮。」
「滾開！」我像撒了潑一般去推他們，為什麼九冥散還沒起作用？赫哲他在哪里？
那兩個士兵顯然沒想到我反應如此激烈，躲閃不及臉上被我抓了好幾道血痕，「王子呢！告訴我王子在哪里！」
「阿月王妃，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們捂著臉又想來拉我。
我情急之下從袖子里掏出一包藥粉，也不管是什麼就往他們身上灑，他們大驚失色，慌亂中也忘了去抓我，我便趁機沖出思憶樓。身後是撲騰的粉塵，只是灑在他二人的衣上，我急匆匆地回頭望了一眼，還好沒出人命。
清晨的平安鎮長街，還籠在薄霧輕雲里，隱隱透著股肅殺之氣。我惶然而立，不知該去哪里，卻听一聲嗚嗚的犀角號，穿透這十里朦朧，在耳邊炸開。街上突然涌出許多逃竄的人瘋狂奔跑著，淒厲哀嚎聲此起彼伏，一時間火光漫天，蠻人達達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人群正在向我的方位決絕涌來，我悲苦望去，那一眼就好像有一個月那麼長，透著薄霧我好像看到曾經的自己和弟弟，也是這樣死命地狂奔，沒有僥幸，沒有希望地狂奔。
「阿月！」赫哲騎著馬，在不遠處高高在上地看著我，眼底有一絲焦急。
我吃了九冥散，本想賭一賭，用自己的命來要挾赫哲，讓他放過平安鎮。可是他並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我亦沒有給他機會，如果我不能離開，我就死，這是我最後的自由。淚打濕了我的臉龐，我視線模糊已看不清他的樣子，他剛想駕馬來追我，我就被瞬間淹沒在混亂的人潮里。
幾乎是狠絕地別過臉去，我開始不顧一切地往反方向跑，那里有尉遲府，有婆婆，有阿壁的短刀，還有我不屈的尊嚴。
平安鎮硝煙四起，百姓們正驚恐地到處逃竄，蠻人一路放火見者必殺，連小孩子和跑不動的老人也不放過，有的甚至下了馬將女子按在地上強行施暴。我慌忙穿過擁擠的長街，發絲也在途中被扯得散亂，不時有鮮血濺到我的衣裙。
此刻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去尉遲府救人。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但願婆婆他們都沒事。剛才從思憶樓出來我也是迫不得已灑了毒粉，希望那兩個士兵也無恙，我實不想再造孽了。盡管已經跑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小腿也酸脹得很，但我還是逼著自己不要停。
思憶樓在城南，尉遲府在城北，屠城是從城北開始的。我越往前人越稀少，街上只有成堆的尸體，兩旁的民居正往外冒著濃滾的黑煙，放眼望去盡是被掃蕩後的淒慘蕭條。好不容易看到了尉遲府，我忙停了下來，霎時小腿竟像被灌了鉛般沉重地邁不開步子。
朱紅色的大門毫不遮掩地開著，透過去往里看，已是滿地狼藉，家丁和丫鬟的尸體四處橫陳，空氣里滿滿都是血腥的味道。我眼角濕潤起來，吃力地走了進去。直到正中央的祠堂，仍是沒見到一個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