媺華在整理私人用品時,找到一個還沒有開封的勁辣雞腿堡,她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時候丟進去的,但她敢百分百確定絕對是因為Lily的眼光,她才會拋棄可憐的勁辣雞腿堡。
Lily的嘴巴不是普通惡毒,如果科學家願意,可以從她的唾液里面提煉出強力去污劑,廚房多年頑垢也敵不過她的刻薄,她的嘴巴都能把人削去一層皮了,小小愁眉。
她記得有次她的行程計劃表打錯,讓總裁整整晚一個小時出現,對方打電話來大罵他們沒有合作誠意,還恐嚇她叫總裁不必出現了,這個合約不必簽,她嚇死了,顫巍巍地把這個消息告訴Lily姐,她半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冷眼瞪了她足足有十五秒之久,然後施令要她聯絡司機到樓下Standby。
而Lily姐快步走進總裁辦公室後不久,兩人匆匆離開,她咬著唇,心知那是一筆大到很驚人的合約,公司為了它已經接連忙碌三個月。
她很害怕,想躲起來哭又沒種躲,她很清楚在總裁和Lily不在時她就是二十七樓的看門狗。
可是,她真的很想哭。
于是她抱著立勛的照片,月兌掉高跟鞋把自己蜷縮在辦公椅里,一面哭一面跟立勛訴說委屈,她狠狠哭上半個鐘頭,然後在總裁和Lily進辦公室之前,恢復。
她戰戰兢兢地看著總裁,不管是匆匆出門或從容進辦公室,他都是一臉平和,無法從他臉上讀出任何線索。
她只能滿臉驚恐和委屈,小聲問︰「Lily姐,解決了嗎?合約……」
Lily沒回答,卻狠狠丟過一個眼光,冷聲問︰「哭多久?」
每次她看見自己在吃麥當勞,就會掛起滿臉的鄙夷,似笑非笑地道︰「你真敢吃,再吃下去公司就要為你更改大門寬度了。」
不然就說︰「生日快到了吧,要什麼禮物?潤滑油用完沒?別節省多涂一些,今年姐姐送你一打,免得每次上廁所都擠不進小小的門框里。」
再不,就是用一根手指頭揉揉太陽穴,對著她的身材上下打量,「讓我想想辦法,要怎麼把你r碩的身軀擠進今年的香奈兒春裝里。」
她永遠有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自信給狠狠敲碎掉,她敢怒不敢言,只敢在肚子里暗暗月復誹,我又不是水耕蔬菜區的,我在肉食動物區啊!
一次兩次,為挽救自己可憐的自信心,她只好自我催眠Lily姐是在嫉妒我用美食減輕壓力,可是她的壓力是從哪里來的,不就是……
唉,過去兩年,她的上司既刻薄又殘酷,傷人心于無形中、摧毀意志于日常里,在這樣的嚴厲訓練之下,她早已養出無堅不摧的心靈,就算換個新上司也打擊不了她。
媺華的私人物品不多,一個紙箱就足夠,根本不需要花到一個鐘頭,只是收著收著她就會回想起許多場景,就會停下手邊工作,就會……也許鼻酸、也許微笑。
「半個多小時。」她乖乖回答,不敢有任何作假。
「今天加班一個小時,去給總裁泡一杯咖啡。」
「要……什麼口味?」
「Cappuccino。」
Lily的回答讓媺華松口氣,Cappuccino是總裁成功將合約簽定後必喝的咖啡,那是一種儀式,就像每年立勛的生日她都要吃掉一個六寸蛋糕,就像傷心時她一定要穿上立勛送的Nike,也像每個寂寞的假日她會走一趟立勛的老家,回憶在每個角落里曾經發生的故事。
因此少少的私人物品,她花將近兩個小時才收拾完畢,離開位置時,她進一趟辦公室跟總裁說再見。
宋祺軍從電腦前抬起頭,對她微微一笑,說︰「到了五樓,要更努力工作。」
「是的總裁,謝謝您這兩年的照顧。」
「你值得。」他說。
她明白總裁的話是客氣應酬,他就像個完美機器,有強大的工作能力以及一張永遠溫和的表情,即便是責備屬下時也一樣,他有良好的EQ,他從不會情緒失控,不管失敗或成功,她都沒辦法從他的表情猜出他的心情,只能從他要的咖啡里知道現在是寧和還是焦郁,就像女人從基礎體溫里看出危險期、安全期一樣。
走回秘書室,媺華對Lily說再見,Lily忙著處理手中的事,根本不抬頭多看她一眼。
她往往覺得Lily姐和總裁是同一款型的機器,不會大笑大樂、不會難過受傷,他們被制造出來純粹是為了便利人類生存。
但盡避如此,她還是希望Lily姐可以對自己發出一點類似依依不舍的訊號。
但Lily並沒有,因此媺華進電梯時有些失落了,雖然她不敢期待像別的辦公室那樣,大家為她辦個升遷或降職Party,吃吃蛋糕、喝喝啤酒,但也沒想過離開工作兩年的環境,連一個對她說再見的人都沒有。
可媺華不知道,在電梯門關上那一刻,Lily抬起頭對著白金色的電梯門看了很久,表情里有幾分不明因素的悵然。
新辦公室在五樓,沒有獨立的秘書室,媺華和總編共享同一個空間。
辦公室不算小,有一組沙發,沙發旁邊有個小吧台,冰箱、開飲機、洗碗槽、小瓦斯爐,杯杯盤盤應有盡有,總編的大辦公桌椅臨近窗戶,窗下的牆面處是一整排精美的櫃子,櫃子上擺了幾個綠意盎然的盆栽,地板是原木釘的,沒有心靈脆弱、一不小心就會受到污辱的長毛地毯。
這點讓媺華很愉快,她的位置在角落處,擺設和樓上秘書室差不多,但電腦是隻果的,這讓她滿意,她三兩下收拾好自己座位,坐在新位置上好一陣子才熄燈離開。
她坐在位置上時想,新任總編是誰,會是海歸派的謝亦廷嗎?如果是的話她的麻煩就大了,拒絕未來上司,她肯定沒有好臉色瞧。
她上網查過新的人事命令,就是找不到這筆資料。
會是王總編嗎?上星期她被攝影組邀請參加送舊Party,雜志社送走五位離職員工,兩位退休、一位高升、兩位出國研修,王總編是退休兩位中的一位。
因為找不到合適的替代人選,所以請王總編回籠?
如果是他,辦公室應該不必裝修得煥然一新吧?就算是謝亦廷,大概也得不到這個福利,所以……是個能力更高、來頭更大的新主管?
媺華猜不出來,遂聳聳肩,反正明天就會知道答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怕誰,她連Lily姐那種機器人都能配合完美了,還會有更艱難的任務嗎?
這想法讓她心情放松,那夜一覺到天亮。
隔天,她像過去兩年中的每一天,五點半起床、六點二十出門,七點十分進到辦公室,用自己的馬克杯在吧台里面泡一杯濃濃的咖啡,拿兩塊餅干乘電梯到樓頂坐進在葡萄架下的藤椅里。
前幾天,媽媽又打電話來說,姐姐已經存了兩百萬嫁妝,最近很多婆婆媽媽都在給姐姐介紹男朋友……
這些是前題,後面才是重點,姐姐吃家里住家里,生活平穩可以存下九成九的薪水,不像她工作壓力大、老板給臉色,賺的錢付完房租生活費所剩無幾……然後彎彎繞繞、盤盤旋旋後問她到底要不要回南部。
要回去嗎?
這個問題她想過一千遍,媽媽說的都是事實。剛畢業時她話講得很大聲,說她學企管,不是為了計算泡沬紅茶一杯多少錢,說得好像自己志向很遠大,但她說不出口的話是,她必須留下、必須在台北等待一個結果。
但是四年了,那個結果好像離她越來越遠,所以……回家嗎?她沒有答案,如同「搬離舊公寓嗎?」般,也沒有答案。
她不知道還要耗掉多久光陰自己才會死心,因此她常藉由一些小借口來制造模糊答案。
比方說交到新男友,就遺忘舊感情︰比方說用自己存的錢買下一個LouisVuitton水波紋長夾就切斷過去︰比方說買下一間屬于自己的公寓,成功干掉Lily姐、搜集完所有Hermes精典款絲巾……
她調整一下脖子上Hermes精典款絲巾,自從一九三七年起,Hermes每年發布春夏、秋冬兩系列的絲巾,每個系列有十二款,其中六種是全新設計,六個是精典款。
在MATCHLESS工作兩年,目前她只有兩條精典款,換言之,要徹底遺忘過去,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