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黑色郁金香]
第118節一一八、1976年4月8日星期二晴
迫不及待地打開今天的華商早報，連日來這家報紙一直以頭版大篇幅報道來自大陸的消息，從三月下旬開始，大陸一些大中城市的學生、民眾便自發聚集起來，以各種方式吊唁周總理逝世，他們打出的標語口號將矛頭直指中央的某些政要。四月四日，吊唁活動遭到當局干涉、集會人群被民兵、警察和軍隊驅散，有人被抓，也有軍車、警車被燒毀、堆成山的花圈被收走。
五日清明節的這天，在北京人民英雄紀念碑和天安門廣場、數十萬各界民眾再次聚集、吊唁活動演變成一場規模更大的聲討會場，群情激昂的民眾打出還我被抓戰友，還我人權的口號，和軍人、警察、民兵對峙，憤怒的情緒像一觸即發的火山。集會最終變成了一場暴力沖突，而這沖突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下遭到了徹底覆滅的命運，各地的吊唁活動由此接觸。
回曼谷的一個月了，整日魂不守舍、度日如年；冥冥之中覺著國內還有什麼大事要發生。我擔心朵嘎，擔心任何一點的政治動蕩都會給她帶來滅頂之災；一個叛逃者的女人、獨自帶著孩子、在那塊她並不了解的土地上將怎麼生活。
我的願望還有可能實現嗎？那片生我、毀我的故土能容下我安身立命嗎？人是生活在希望中的，希望如果泯滅了，即使有再多的錢，快樂又會在哪里？我像一個溺水的人，于滾滾波濤之中渴望獲得一根救命的稻草，每天不懈地從那些收集來的大堆報紙中尋找來自大陸的消息；香港大公報、馬來西亞華人早報、新加坡華商報、以及泰國的各類報紙，閱讀報紙成了每天最重要的事，報紙里任何一點好的消息仿佛都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這場民運已經定性為反革命事件了，與當年的我和書僮一樣，命運從此把這些生命與悲劇掛鉤。有一種心情叫心痛，我同情這些敢于舍身請命的人，敢為信念、正義、真理舍身忘我的人。
今天的華商早報上刊登了許多詩、那些詩冒著熱氣、像澎湃的熱血在讀者心中流淌︰「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
報上同時還刊登了許多照片，從那些照片中我可以感受到集會現場的悲壯氣氛。圖片點燃了我的激情，讓我想起文革，想起那些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場景，一時間我仿佛也成了吊唁人群中的一員，情緒激昂、熱血沸騰。
不知道後面還要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我是否還能回到Z市小鎮那租住的房子里。我喜歡那所房子，房東是一位老實巴交的花農。那房子位于城郊結合部，是一棟有著典型嶺南建築風格的老宅院，房東說這屋子過去是地主的，土改時他住進去了，一住就是一輩子。院子里栽有石榴樹，院牆下面還種了一片丁香花，一年四季院子都盈滿綠色，有著很濃很濃的生活氣息。
1976年4月12日星期六晴
有種未老先衰的感覺了，心力憔悴，精神不支，中醫說積郁成疾，我是否真要病了。
緬甸的礦山報來不好的消息，突發的山洪卷走了一座工棚，數名礦工生死未卜。
新加坡礦業集團發來了傳真，鑒于大陸的政局，將減少對大陸的礦石出口，礦石訂單大幅縮減。
在曼谷的幾家工廠因員工要求增加工資和勞動福利而舉行了為期一周的罷工、致使工廠損失巨大。
還有銀行因世界性金融危機的影響，對集團下年度的貸款額度進行了縮減調整。
所有壞消息一夜之間都擺在了面前，攪得人心神不寧。連續數夜的失眠讓我疲憊不堪，聰明的怡邁感覺到什麼，她乖巧地為俯身為我按著太陽穴︰「一鳴，你最近怎麼了？回來這麼長時間就沒見一個笑臉，對我這麼冷落，是不喜歡我了？還是遇到什麼事情？你可不能騙我，如果不喜歡我就告訴我，我可不會拽著你，硬要做你老婆，我可以回老撾去，過我從前的生活。如果你還喜歡我，就對我笑笑，和我說說話……」
怡邁在耳旁說，長長的頭發垂下來，在我臉上癢癢的掃過。
「說什麼呀，跟著我千難萬險地走過來的只剩你一人了，丟了誰也不能丟了你。快睡吧，明天我有許多事要辦。」
「我睡不著，就想和你說說話，一鳴，我們要個孩子好嗎？我想當媽媽了。」她伸出手臂，在我胸前輕輕婆娑，眼里閃著溫柔的光澤。
孩子？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也許是該要個孩子了，那孩子會是怎樣的模樣？像我，還是像她？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開始想象。
這靜謐的夜晚、女人慰藉的力量如此神奇，心情漸漸平復下來，我開始與怡邁說話︰「在營地的那些日子，你和教授朝夕相處就真的沒愛過教授？」我盯住怡邁的眼楮，那雙眼楮是我熟悉的，從一開始就是那麼美麗、清澈。
怡邁不加思索答︰「教授愛的是他的妻子，如果他那時愛我，那我早是他的人了。教授真是個好男人……」
「教授和你說過她的妻子嗎？那些日子你們是怎麼過來的？」第一次問朵嘎這些問題，顯得很愚笨也很無聊。
「怎麼今天想起問這些問題？原來你也小心眼呀，告訴你，教授每天晚上只顧著看他的書，不看書的時候就睡覺，從來不和我說話，他就像一個刻板的兄長，關心你、卻不容你侵入到他的領地半步。」
我仰面朝天深深嘆了口氣，是哦、命運就這樣把我們這些毫不相關的幾個人聯系到一起，如今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我們活下的人仿佛被戴上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時刻提醒我們不要忘記過去，讓我們時常想起他們，我們活下來的全部意義里，他們佔有著絕對地位。
「你要對我好知道嗎？我是神派來拯救你靈魂的，幫你延續生命的，你想想、如果沒有我，你今天就是孤家寡人了……」
怡邁將頭埋進我懷里，整個身體緊緊貼在我身上，如絲滑的胳膊勾緊我的脖子，那雙美麗的眼楮在我的上空像星星一樣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