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住行,先從「衣」談起。十一分區的那位秀才曾經記在日記里是這樣說的。
「我們報到的第一天就發給每人一身棉軍衣,一雙布鞋。接過棉衣一看,衣料是近乎黑色的厚墩墩的老粗布,不用說這是農家婦女們織布機上的產品,又經過草木灰、石榴皮等染成的。布鞋是從未見過的‘踢死牛’的大山鞋,底子總有一指多厚,幫子也是用密針納過的。掂一掂總有一兩斤重。這是山地的婦女,為了她們的丈夫、兒子上山打柴,攀越高山峻嶺而特制的,如今也給了子弟兵了。換上里表三新的棉衣,登上老山鞋,在石頭路上走了幾步,岡岡地響。天暖之後,他們剛剛換了夏裝,穿的是黃槐花染成的粗布軍衣;這種軍衣說是綠又帶著一點鵝黃,顯得十分漂亮。」
這位秀才說的這只是平漢路以西山區八路軍的軍裝,冀中八路軍穿的就不是這個顏色。
「瓦灰色軍服,佩戴著‘八路’臂章的軍人,就知道冀中部隊住在這里。而冀西部隊則穿的是草綠色的軍裝,這一點顯著不同。」
你看到老照片上,八路軍的軍裝個個顯大,上衣的下擺快要到膝蓋了,為什麼?我最初也感到奇怪,為什麼他們不領合身的軍裝,非要領大自己身材幾號的,是沒有合身的軍裝嗎?
後來才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
自家織的土布,負重不行。但可以當擦臉手巾(抗戰八年,八路軍一直是用土布、而不是毛巾來擦臉的)。土布縫制的軍衣,初穿在身上很合身,但用不多久。尤其水洗之後,便開始「變長」,往下墜。而最上面的肩膀部分又開始變得單薄易破,所以常看到八路軍的軍裝全身完好。但肩膀處打了厚厚的補丁,就是這個道理。
再談「食」,吃的是什麼呢?
從1942年起,一分區八路軍到了最艱難困苦的地步。別看十一分區比其他軍區要強一些,糧食儲備搞得不錯,可實際情況是什麼樣呢?那位秀才也記下了
「按照上級規定,前方戰斗部隊每人每天的糧食定量為一斤半,後方機關為一斤二兩;為了救濟地方的災民,部隊每人還要節省一兩半或二兩(注︰機關干部每天捐二兩。戰斗部隊每天捐一兩);這樣就只剩下差不多一斤了。如果肉食、蔬菜充足。肚子里還有油水。一斤糧也是可以的;而此時肚子早已被刮得空空的,一斤糧要做出三頓飯就難辦了。所以有的部隊機關就改為每日兩餐。而戰斗部隊任務重,活動多。自然不行。只能是一稀兩干。這樣,按老秤十六兩一斤。早晨六兩,其余兩頓均為半斤、半斤米煮出飯來,也就平平的兩小瓷碗。部隊的每個成員都很自覺,盛飯時只平平地盛上兩碗,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一份。如果有哪一位偷偷地多盛上一點兒,或者用勺子摁上一摁,那別人就要吃虧了。即使把這兩平碗飯全都吃到肚里,又能頂幾時呢?一般說,離開飯還有一兩個鐘頭,就漸漸頂不住了。不是你的肚子咕咕地響,就是他的肚子咕咕地叫,全都提抗議啦。這就是那個苦戰年代的真實情景。」
那時,寫詩的紅楊樹-秀才的筆名發表了一首詩,題名《春天,苦戰的陣地》,其中有句雲︰
春天,春天的菜盆,
筷子在久久地彷徨。
春天,春天的知識分子,
夢里會餐咬傷了自己的臂膀。
詩句曉暢,簡直通俗得不能再通俗了。尤其前兩句,幾乎用不著解釋。因為凡是有那段經歷的人都知道,每逢開飯,端上一大盆菜湯,上面只漂浮著幾片菜葉;如果誰的手稍快一點兒獲取了先機之利,剩下的星星點點的菜屑,也就難以打撈捕捉了。可是後兩句就不免叫人費解。有人就問及紅楊樹︰怎麼叫「夢里會餐咬傷了自己的臂膀」呢?紅楊樹莞爾一笑,坦率承認道︰「這是一段我自己的經歷。」他說他確實做過一個這樣的夢。有一次,或者睡前過于饑餓,或者犯了饞病,夢見自己的一條臂膀變成餃子餡了。他咬了一口,味美無比,就一口一口貪饞地吃起來。醒來時才覺得臂膀生疼。這就是那句詩的來歷。听的人不免哈哈大笑。
糧荒愈來愈嚴重。開春以後,充作軍糧的小米已經供不應求,儲備糧要先緊著老百姓吃,分區只好以馬料充作軍糧。這時整個晉察冀部隊,不管前方後方,吃的都是黑豆。這種東西作為馬料,自然是上好之物,可以使寶駒良驥馳騁千里,作為人食,三天兩天尚可,長年累月就難以下咽了。幸好這支軍隊克服困難的精神忒強,干部的辦法也多,將黑豆砸成糝子制成窩頭,或制成豆漿,也就改變了它那馬料的形態了。
二月蘭花開過之後,山野間陸陸續續鑽出來一些野菜。但?著籃子的小姑娘早已上了山坡捷足先登,哪有軍人的份兒?後來,柳條兒青了,小葉楊的綠葉也像貓耳朵般地長出來,軍人們才開始采集。這一來確實解決了很大問題,大大緩解了困難。
可是,晉察冀軍區發下來的《政治訓令》。訓令說︰查最近清明過後,許多部隊紛紛采集樹葉,此舉雖有利于緩解部隊的困難,但應知當此春荒嚴重之時,老百姓已把樹葉當作主要食糧,我各部隊所有伙食單位均不得在駐地附近采摘楊。榆樹葉,與民爭食。接此訓令後應嚴格執行。後面的署名是︰聶榮臻。
「最近,軍區召開後勤會議,各部隊、各地方匯報到下面困難的情況,有的干部匯報到我們的戰士打了一夜仗,在返回的路上,因為饑餓而犧牲的時候,聶司令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十一分區最困難,也是最艱難的時刻,包括鬼子進山大掃蕩的危難時刻,遵照楊司令的命令,政治部的這幾個秀才都是被「撒」出去的,讓他們出去能有口飽飯吃,或者避開可能發生的激烈戰斗,生存的機會大一些(43年最困難的時候,有去易淶支隊,有去保滿支隊,有去順平支隊)。留下來的司令部的干部們在很長時間里只能吃棒子核、黑豆磨成的糊糊,秀才們他們是體會不到的。
再說「住」
不用多說了,都是住在老鄉家里,老鄉家有什麼房子就住什麼房子。除非行軍打仗,露宿野外。
最後說「行」
白天好說,走夜道,沒有手電筒,也不能高舉火把。像不靠譜的影視劇里演得那樣,八路軍夜行軍,不是高舉火把,老遠通知傻到不能再傻的鬼子︰「八路軍來了。」要不八路軍就是個個夜貓子眼,黑夜走道跟大白天似的,健步如飛。
那時候,八路軍伙食不行,許多人患了夜盲癥,天一黑就看不見東南西北。還有像秀才們這樣眼楮高度近視的知識分子,夜行軍不知摔了多少跟頭,褲子都摔破了。
在根據地走路是一件樂事。首先能保證你的安全,用不著擔心有什麼意外;其次你還可以得到各種幫助。只要你帶著路條兒,那些兒童團、男女自衛隊就會微笑放行,就會給你指路、帶路;到了宿營地,不管時間早晚,村公所就會給你派飯,安排你到某一個農家歇息;如果你有緊急公事需要夜行,還會有老練的自衛隊員,手拿艾蒿編成的火繩,為你帶路、照路,火星畢剝畢剝地響著,散發著一路芳香。
山里人如何走夜路?
帶上了兩根火繩,把火繩燃著,拿在手里在前面引路,才得以順利前進。在晉察冀的山地,每到秋末冬初,山民們就把收割的香蒿擰成七八尺長的粗繩,一條一條掛在房檐上,等到曬干,這就是火繩了。原來是他們自己夜里走路照明用的。八路軍一來,軍人們或是地方干部們,夜間行動總要找人帶路,這些帶路的人手里便拿著這種火繩。夜間你看到一朵朵小小火光在游走,那就是說他們在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