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偶然撞見你躲在暗室里哭泣,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那個孩子被我的誤診間接害死。我的全部支柱就此轟然垮掉,我還是逃避值班,逃避所有人的注視。
所幸我很快被編入了你那一組,你的診斷總是迅速而準確,對我貌似無心的頻繁詢問也似乎從不懷疑,至少,你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是這樣。
最後就是那個可怕的夜晚,空無一人的診室里,你嚴肅地對我說︰「譚銳,我覺得你不太適合當醫生,你有沒有想過轉去做基礎?」
黎珂,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敬畏你,就有多恨你。你扒掉了我賴以生存的華麗外衣,讓我沉進無邊無際的絕望里,但還好,知道這一切的,是你,也只有你。
我跟著你和靳晨星到了H城,我親手將你推進湍急的河水之中,我事先已經了解過,你兒時曾經溺水,對水有著莫名的恐懼。作為一個心理很不健康的人,我實在知道得太清楚,很多時候,人不是病死或被殺死,而是被自己的恐懼嚇死。加上河水足夠的深度和流速,我認為這個方案堪稱萬無一失。
但三年之後,你竟然再次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的面前,還說什麼你是黎珂的妹妹。呵呵,黎珂,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即使你的至親有可能錯認,我也不會不認得你。
我已經卑劣了那麼久,再次面對你純淨直白的眼神,我卻真的再也撐不下去了。
我不想請求你的原諒,听說自殺的人,每隔七天便要重新死一次,那麼,就讓我盡情地體會這永無止境的苦楚吧。
黎珂,請你保重,珍惜你的天份,好好生活下去。
放下譚銳的來信,丁小柔已是淚流滿面。她轉向沉默不語的馮茜,顫抖著聲音問道︰「馮茜姐,你教教我,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馮茜思忖了良久,將她的雙手輕輕握住︰「小柔,我現在忽然覺得,雖然你在珂珂的身體里重生,但珂珂是珂珂,你還是你,所以,你不要再去管別人的所謂期望了,就遵從你內心的真實想法,輕松快樂地生活吧……」
第二天晚上,丁小柔辭別了馮茜,登上了南下的列車,她的目的地是G城。
這是一趟前後歷時將近二十小時的長途旅行,丁小柔窩在下鋪的角落里,望著窗外呼嘯而過的明滅燈火,想象著高樓矮屋中正在發生的故事,忽然覺得非常孤獨。那麼多的窗戶,卻沒有一個等她的人,那麼美的燈光,卻沒有一盞與她有關,按照黎珂的年紀,她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沒有家,沒有事業,甚至沒有過去,而未來,又究竟會怎樣呢?
正在出神,車廂里播放的音樂驟然停止,隨後便傳來了播音員急切的聲音︰「九號車廂有旅客忽然暈倒,如果您是醫生,請盡快前往提供幫助,謝謝!再播送一遍,九號車廂……」
丁小柔驀然起身,在擁擠的過道中一路穿行,來到了九號車廂。剛走到車廂門口,她就听到了一個男人帶著哭腔的喊聲︰「老婆!老婆!你快醒醒啊,你別嚇我……」
與乘務員和乘警簡單打過招呼,丁小柔在病人身旁蹲下,一手搭住脈搏,一手扒開眼皮看看,又模模她的脖頸和月復部,模到下月復的時候,病人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表情愈發痛苦。
望著她蒼白的臉色,丁小柔果斷地站起身來︰「下一站是哪兒?到那里需要多久?」
乘務員急忙答道︰「W城,大概一個小時才能到。」丁小柔皺了皺眉︰「病人是宮外孕破裂,急需剖月復探查和輸血,再拖下去恐怕會有生命危險。你趕快去找列車長,讓他立刻就近聯系醫院,提前通知救護車。」
十分鐘後,列車在C縣車站臨時停靠,縣醫院的救護車也已就位,第一時間將患者送到了手術室。
隨車前往的丁小柔一邊安慰患者的丈夫,一邊暗暗憂心,這所醫院規模很小,設備也較為陳舊,而宮外孕是危重急癥,每一秒鐘都極其寶貴,這里的醫生究竟能不能應付得來呢?
事實證明丁小柔多慮了,雖然受到條件限制,院方組織了臨時獻血,但一切搶救措施有條不紊,數小時後,有護士出來通知家屬,說是病人的情況已經基本穩定,一會兒就會送進加護病房觀察。
患者的丈夫激動地謝了又謝,護士輕輕笑道︰「要謝也得謝我們靳大夫,這次手術是他主刀,他的技術可是我們醫院最出色的呢。」說完,她向丁小柔微微頷首,口罩上方露出的眼楮里滿是笑意。
不久,丁小柔見到了那個讓護士贊不絕口的靳大夫。望著那張略顯疲憊的熟悉面孔,她先是一愣,接著百感交集。
靳晨星也很意外,隨即低低地笑了︰「我就說麼,火車上這是從哪兒找來的好醫生,給的液體量幾乎絲毫不差,鬧了半天,是咱倆又珠聯璧合了一次。」
兩人並排坐在簡陋的回廊里,丁小柔沉默良久,低聲問道︰「以你的技術,這樣的手術不應該做那麼久啊,是不是孕囊的位置比較特殊?」
靳晨星輕輕笑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沒錯,你猜猜我最後是在哪兒找到的孕囊?」
丁小柔眨眨眼楮,俏皮地笑了︰「我不猜,肚子里有那麼多腸子,我怎麼知道是哪一段。」
靳晨星听了仰頭大笑,隨後認真地給出了答案︰「在乙狀結腸邊上,我來回折騰了兩次才終于找到的。這個病人的出血量有將近2000毫升,真的很懸。」
說完,他沉默了片刻,滿懷感慨地說道︰「珂珂,你還記得嗎,咱們的第一次合作……」
見丁小柔一臉茫然,他輕輕嘆了口氣︰「就是那個手指離斷傷的小姑娘,咱們在游樂園里遇到的那個。」
丁小柔尷尬地笑笑,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噢,是她啊,我想起來了!嗯……也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
靳晨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剛才已經見過她了……」
丁小柔有些詫異,隨即驚喜說道︰「是那個手術室的護士?怪不得她對我那樣笑……」
十年前,初出茅廬的黎珂和靳晨星還在S城人民醫院見習。一個夏日的午後,他們兩人和幾個同學一起來到S城有名的大型游樂場游玩,摩天輪、過山車、雙層旋轉木馬一路玩下來,大家都非常開心。正說笑打鬧著準備去坐海盜船,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哭叫︰「我的手!我的手!」
一行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攥住左手拼命哭叫,手上、衣服上一片鮮紅。
原來,女孩家在外地,借著放暑假的機會隨爸爸來S城游玩,坐了幾個游樂項目之後,女孩對一旁制作彩虹果汁的攤位產生了興趣,就在她以為機器已經停止運轉,好奇地伸手去模的時候,機器卻驟然啟動,將她左手的食指生生切下了一段……
見此情景,攤主和女孩的父親都慌了手腳,他們連忙上前幫女孩止血,攤主更是直接抓起了桌上髒污的毛巾。
正在這時,黎珂和靳晨星沖上前去,一個將隨身攜帶的干淨手帕撕成條狀,然後迅速撥打了急救電話,一個則拿著布條幫女孩緊急止血,初步控制了局面之後,他們又不約而同地去找手指的斷端。
經過仔細的檢查,斷指並沒有受到大的污染,而且斷端較為整齊,他們不禁松了口氣。
此時游樂園里的救護點也派了人過來,靳晨星從她的急救箱里找出繃帶將斷指層層包裹起來,四下看看,又拿起桌上的一次性保鮮袋,小心翼翼地將包好的斷指裝了進去。一直緊張觀望的攤主忽然想起什麼,忙不迭地從操作台下的櫃子里拿出一瓶酒精︰「我這兒有酒精,把它放在里面是不是能保存得久一點?」
一旁的黎珂連連擺手,禮貌地問道︰「老板,麻煩你幫我們裝一個冰袋,最好再弄一大一小兩個紙杯。」
攤主很快備好了東西,裝有斷指的保鮮袋被裝進小號紙杯,小號紙杯又被放進了底部鋪了冰袋的大號紙杯,一切就緒之後,救護車也及時趕到,將女孩和斷指一起送到了附近的醫院……
望著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的靳晨星,丁小柔在心底嘆息了一聲,輕聲說道︰「你……你怎麼想起到這兒來當醫生,這樣不會太委屈了麼?」
靳晨星回過神來,淡淡一笑︰「看來你對我的專業能力還是蠻認可的。其實,越是這種基層醫院,越需要年富力強的骨干力量,在這里,我過得特別充實也特別滿足,對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失眠過了。」
丁小柔點點頭,隨即又忍不住咧了咧嘴︰「可是……你怎麼選了婦產科,這也太……」
靳晨星微微低下頭去︰「現在即使是基層醫院,順產也是由助產士負責了。到我這兒來的病人,都多多少少有些狀況,或者干脆就是高危產婦,而對于我來說,每次戰勝困難,親手迎接來一個嶄新的生命,都是一次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