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山寺後是一大片的楓樹林,楓樹林深處有一棟清幽簡約的小木屋。此刻,小木屋之中正坐著兩人。
一人身穿素色僧袍,外批一件袈裟,慈眉善目的,赫然是上次給安言藥丸的那個老和尚。另一個,一身純色白衣,面上覆著一方白色面巾。看不清容貌,但是朦朦朧朧之中,依稀可以窺探出幾分清麗卓絕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唐初雪。唐初雪回來蘭山寺也是偶然,因為如今青城局勢對于她來說非常不利,她不敢輕舉妄動分毫。而且她要實施的計劃需要時間,這一段時間呆在府中也覺得憋悶。遂,她就想起了這個去處,一來可以找主持大師慧通敘話。二來蘭山山上的風景本就不錯,也是一個修身養性的好去處。
「施主身上戾氣太重,既然到了這里,為何不暫時放下。」
慧通眉眼溫和,目光寬容如大海一般,似有一種溫暖祥和的光芒淡淡籠罩在唐初雪身上。可惜,唐初雪早已經心冷如冰,難有消融的一天了。
唐初雪原本出塵的眉眼瞬間變得銳利起來,面紗下的面容冰冷如雕塑,「那些目的沒有達到,那些事情沒有解決,我如何能夠放下?」
「那都是你的執念罷了。」
慧通語調未變,依然平和。
「不,那是她們欠我的。」唐初雪卻是猛然抬頭,一瞬間的眉眼凌厲如出鞘的刀鋒一般。
對,這都是白氏母女欠她的。為什麼,白氏和唐錦繡被趕出家門之後沒有死在外面?為什麼她們還要回來?還要回到青城,回到這寸屬于她的土地?若是白氏和唐錦繡死在外面,抑或是再也不要回來,那麼一切都是美好的不是嗎?她成了唐府的嫡女,成了唐山唯一的女兒,享受著唐山的寵愛。她還會是阮玉卿摯愛的妻子,是阮府的少女乃女乃。她是青城聲名日盛的名門貴婦,是青城百姓交口稱贊的出塵仙子。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嗎?若不是白氏和唐錦繡的回來,又怎麼會有那後面一切的悲劇?
而如今,她還剩下什麼呢?她什麼都不是,她一無所有!
唐初雪心緒快速的流轉,身上戾氣愈發濃重起來。
慧通看著唐初雪置身于那股恨意之中不可自拔的模樣,唯有淡淡嘆息一聲,「又是何必呢?從來沒有人想要和你過不去,一直都是你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罷了。」
這句話一瞬間倒是敲中了唐初雪的心,那種觸動來得突然。可惜唐初雪執念太深,這般觸動也只是一閃而逝,轉瞬之間,什麼痕跡也沒有留下。
「不管是我自己和自己過不去,還是她們和我過不去,總之我如今深陷泥塘,已經不可能回頭了。唯有她們痛苦抑或是消失,我才能夠得到解月兌。」唐初雪深深的陷入執念之中,不可自拔,眉目之間氤氳著不可化解的怨氣。
慧通一雙包容大海的平和眼眸,此刻卻是輕輕的閃了閃,腦中卻是浮現了那青衣素雅的溫潤女子。
唐初雪猛然轉頭,「你這是可憐她們母女嗎?你別忘了你當初的承諾?」
這話來的突然,語調更是尖銳,慧通微微垂下眼眸,遮住了某種閃動的情緒,握著珠串的手忍不住微微用力。那些往事,不期而至。即使早已經心境平和,此刻依然猝不及防。
那年春光正好,人比花嬌,只可惜命運捉弄,徒留滿地惆悵。
慧通深深的閉上眼楮,將那些早已褪色變味的往事緩緩驅散。再睜眼,目光平和疏淡,依然是那個人人敬仰又趨之若鶩的慧通主持。
唐初雪看到慧通這幅定力,心中也是忍不住嘖嘖稱奇。她素手抬起,推手過去,猛然一動,就奪過了慧通手中的珠串。慧通抬眼,目光依然平和,仿佛那最清澈的湖水一般。清澈見底,紋絲未動。
扣扣!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何事?」慧通淡然出聲,依然是那般無喜無悲的平和語調。
「主持大師,有香客上山,想要見主持一面。」外面的小僧人乖順的回答著。
「可是是何人?」
「是青城百草堂的蘇大夫極其家眷。」
隨著門外小僧話落,木屋內唐初雪捏住珠串的手沒有控制住力道,猛然一個用力,珠串斷裂,佛珠顆顆滾落,掉落一地,驚擾一室安寧。
「主持?」門外小僧听到屋內的響動,擔憂的喚道。
「無事,珠串不慎掉在地上了。你去回了那人,就說明日早上我會見她。」
「是。」小僧應下,轉身離開了這里。
木屋內,慧通蹲子,從容的撿起地上的佛珠。
唐初雪卻是愕然的坐在原地,唐錦繡怎麼回來這里?她是發現了什麼嗎?莫名的,唐初雪的心頭出現了緊張,她的雙手下意識的握在一起。
她怎麼會知道的?難道是慧通沒有做好?
「是不是你泄露的?」
唐初雪猛然轉頭,對著慧通發難。
慧通此刻恰好撿完地上的珠串,對上唐初雪那噙滿怨毒的雙眸,依然是如常語調回道︰「我和銀家那位的事情早已過去,那個承諾她允了你,我也完成了。那粒藥丸,我也按照你的意思送到了那無辜女子的手上。那麼,承諾已經兌現,以後的事情再和我無關了。」
慧通說完,對著唐初雪雙手合十,轉身就要離開。
唐初雪看到他這幅架勢,猛然起身,快步跑到他的前面,將他攔截。
「蘭山寺慈悲為懷的慧通大師,你就不怕我將你的事情抖落出去嗎?」此刻,她怎麼能夠輕易讓慧通跳出?
慧通抬眼,目光疏淡,「無妨,施主自便,老衲還有事先離開了。」
慧通說完話,繞過唐初雪,再不回頭,徑直離開了小木屋。
唐初雪轉身,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慧通的身影漸漸隱沒在火紅的楓葉中。她的身子一晃,幾乎就要摔倒在地上。幸好右手及時伸出,扶著一邊的門框。控制不住的,她長長的保養得宜的指甲深深的摳進了木門之中。眸中因為這般遠望而有些酸脹,她輕輕的閉上眼楮,睫毛輕輕顫動著,心緒起伏,始終難以平復下來。
這般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再睜開眼楮,依然是一雙冷靜幽黑的雙眸。白氏和唐錦繡來了又如何,一切都已經成了定局,如今又能改變什麼呢?剛才卻是因為這個消息來的突然,她一時間無法接受罷了。如今仔細一想,應該只是偶然吧。慧通的醫術也是不凡,素來名聲在外。想來那唐錦繡可能是帶著白氏過來看診或是祈福的,那慧通為人還是信得過的。這般想著,唐初雪周圍縈繞不散的戾氣和怨氣到底是緩緩的收斂起來。
而另一邊,安言幾人被蘭山寺廟內的小僧引入後院之中。
蘭山寺的客房院落清幽雅致,簡單古樸,院中綠意盎然,令人見之心自安。
「這地方不錯,再過幾年我也搬這里來清修算了。」蘇老太太一看周圍環境,頓時笑眯眯的說著。
蘇老太太話語一落下,蘇三的眉心忍不住跳了跳。而阿秋更是沒忍住,在一邊笑著說道︰「老太太,在這里一年到頭都是吃不到肉的。」
「一點肉末都沒有嗎?」蘇老太太頓時驚呆了,轉頭瞪著眼楮。
安言忍不住掩嘴輕輕的笑了起來,「是啊,全是素的。」
蘇老太太得到肯定的答案,整個人立刻怏怏的了,耷拉著腦袋,低低說道︰「那樣的話,我還是在家中老實呆著吧。」
人家老太太一般到老了都喜歡吃素,喜食那些清淡的菜色。可是這些放在蘇老太太身上,那都是不成立的。蘇老太太她就喜歡吃肉,一天不吃好好,三天不吃也忍得住,要是七八天不吃,那就鬧得慌了。有陣子,蘇家大爺覺得老太太年紀大了吃太多肉對身體不好。就特意叮囑廚房做得清淡一些,誰知道蘇老太太那段時間厭食了,天天躺在榻上鬧騰。自此,蘇家人再不敢造次了,每頓都得準備好肉。
安言詫異的看著蘇老太太,平常吃飯的時候她也是注意到蘇老太太特別喜歡吃肉。如今听到這話,安言對于蘇老太太對肉的執念有了更深的認識了。
「婆婆要是喜歡這里,到時候可以將家中的院子改成這般景致。」雖然不可能完全一模一樣,但是布局景致的還是模仿個幾分的。
蘇老太太听到這話,目光亮了亮,但是很快的卻是無精打采的說道︰「還是算了,那樣就沒有意思了。不說這些了,我們進去休息一番吧,然後就該吃晚飯了。不知道這家寺廟的素食如何?」
蘇老太太很快的就忘記了這茬,轉而期待起了這家的齋菜來。
「據說這家的齋菜頗為講究,味道也是極為不錯。更甚至,有些人大老遠的來蘭山,就是沖著山上寺廟的齋菜來的。雖然這些話不可盡信,但是從中也可看出齋菜確實是不錯的。」安言娓娓道來,對蘭山寺廟的齋菜也是有些期待。
幾人一邊說話一邊相攜著進了廂房,才安頓妥當,就有一僧人進來將主持的話轉達了一遍。听到此話,安言心頭大喜,那主持竟然在。此刻,也不得不感嘆一句上天保佑了。安言扶著白氏在床上坐好,笑著寬慰道︰「這倒真是巧了,主持竟然就在寺中。而且,明天早上就能見我們。」
安言淺淺的笑著,眸中滿是希冀,只覺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就連白氏此刻也是眉目舒展,蒼白的臉色此刻也是微微有了生氣。許是這邊的景致太過秀美靈秀,使得人也跟著充滿生機起來。
蘇老太太也是歡喜,來到白氏身邊坐下,拉著她的手笑著說道︰「我蘇老太太活了這麼多個年頭,別的本事沒有,眼光還是有一些的。一看親家母你就是個有福氣的,將來定然還要享大福氣的。此番也算是人生之中的一個小坎罷了,跨過去之後就是一片錦繡坦途了。」
白氏听了,心有所感,柔聲說道︰「什麼享福什麼錦繡生活的我都沒有想過,我就是想著要看著錦繡和蘇三兒孫滿堂,看著她們兩個幸福美滿。」
「做父母的,從來就這點願望。」听著白氏的話,蘇老太太也是跟著感嘆。
一邊站著的蘇三和安言,默契的對望一眼,皆是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動容的光亮。這天下,最純粹的從來就是父母心,由始至終的牽掛著自己的孩子。無論孩子多大,無論白天黑夜,那顆牽掛的心一如初衷,從未改變。
安言輕步走到白氏身邊,在她身邊坐下,將身子依偎進她的懷中,軟軟的說道︰「娘親和婆婆的願望都會實現的,我和蘇三會一直幸福下去的。將來,我們也會兒孫滿堂的。」
說完話,安言抬眼目光清亮的看向蘇三。被那般素雅清亮的眼神看著,蘇三只覺得一陣心神激蕩。有妻如此,夫復何求。蘇三頓時覺得心頭動蕩,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只是目光執著而灼灼的看著安言,其中的火焰,瞬間讓安言的面色發燙。
蘇老太太看到自家兒子和兒媳這般眉目傳情的恩愛模樣,頓時掩嘴笑道︰「哎呀,看來我們這三人是多余的了。阿秋,親家母我們出去走走吧,這周圍的景色都很是不錯呢。」
白氏心領神會,笑著點了點頭。
一邊的阿秋在蘇老太太話語落下之後,就笑著身後將蘇老太太給扶了起來,此刻兩人正笑意盈盈的看著安言和蘇三呢,目光悄然在兩人之間流轉著。
安言頓時大囧,面色潮紅,她輕輕將頭埋在白氏懷里。不過白氏此刻倒是沒有順從安言,反而是伸手推了推安言,笑著說道︰「可是被阻止我,我想要和老太太一起出去逛逛呢。剛好走走,就等著吃晚飯呢。」一邊說著,白氏已經輕輕推開安言,人也跟著站了起來。
蘇老太太一手拉著阿秋,一手拉著白氏,就往外走去了。才走到門口,蘇老太太似乎是想到什麼,又回過頭來,不放心的叮囑道︰「小三子,這里好歹是佛門重地,你注意一些。」
說完話,不等蘇三和安言反應過來,就已經快速的出去了,更是自覺的替兩人將門給關上。
安言特別無奈,她如今算是知道了,只要有自家婆婆在的地方,那麼那地方的邏輯就不會很正常。
而此刻蘇三和安言的想法卻是大相徑庭,他覺得他老娘突然變得極為通情達理,善解人意起來。
蘇三踱步來到安言面前,安言原本是低著腦袋的,感覺到一片陰影籠罩下來,就下意識的抬起頭來。一抬頭,正好和那雙如星子一般明亮漆黑的眼眸對上,剎那之間有種一眼萬年的錯覺。
那男子一身墨衣,眸光璀璨,面上堅硬的線條此刻卻是寸寸柔軟。他在她的目光下,緩緩落座于她身旁。
安言心里想著,百煉鋼終成繞指柔,大概就是此情此景吧?曾經頑固不化的古板夫君,此刻卻是這般溫柔。若是半年之前,大概打死她也不相信吧?她忍不住伸手,縴細的手指輕輕的撫上他獨特的輪廓。輕輕描摹,似乎要將那輪廓深深的印刻進靈魂的最深處。輕輕的揉上他的眉,只覺得每一寸每一息都那般恰到好處的讓她沉淪其中。
「我這般,該是將你記在了靈魂里了。無論過去多少歲月,都不會忘記。來生,一定能夠一眼相中你的。」安言手指頓在蘇三的眉眼之間,指尖冰涼的停在眉間,似要拂去那里一切的糾結和褶皺。手指輕輕拂動,卻是被一只大手緩緩握住。那只大手有力的掌控著那只縴細的小手,溫柔的話語綿延而出,「不用你去找尋,來生你只要站在原地,我就一定能夠找到你。」
蘇三的眸中緩緩運轉著一種深刻的情愫,眼里心中只有安言的模樣。
安言輕輕的靠在蘇三的懷中,蘇三很自然的將下巴抵在蘇三的頭上,感受著那毛茸茸的觸感,一顆心瞬間軟軟的,像是被糖水泡過一般,滿滿的皆是甜蜜。兩人靜靜相依相偎,皆是珍惜的享受著此刻難得的溫情時分。
蘭山寺上的黃昏顯得格外美麗,安言和蘇三站在窗邊往外望去,就可以看到遠處置身于落日余暉之中的大片大片楓葉。那如火焰一般的顏色,在訴說著如火如荼的熱情。兩人相擁而立的身影,很自然的成為了一道極為和諧的風景線。
慧通站在一座三層高的小樓之上,恰好看到安言和蘇三相擁而立的身影,視線微微一頓。
他手中捏著珠串,在看到兩人的一剎那,無意識的轉動著手上握著的珠串,眸光幾番閃爍,最後卻是完全化成了釋然。當時突然而起的惻隱之心,卻是在此刻看到了圓滿的價值了。縱使它日聲名盡毀,多年的付出毀于一旦,也是他自己的緣由,與它人無關。舊日的事情早已過去,再想起來,也只是模糊的一些影像罷了。他一心向佛,只想要慈悲為懷,斷斷不能為了曾經的幾許荒唐而徒增罪孽,傷及他人。慧通原本心頭還有些惴惴不安,此刻看到那副和諧的畫面,心頭的憂慮瞬間煙消雲散,只覺得一切隨緣就好。
所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人生,就該如此,不該受困于人心當中。
慧通轉身,對著身邊跟著的小僧人說道︰「待用過晚飯,就帶那行人過來見我吧。」
小僧人面露詫異,主持大人素來說一是一,這般更改,實屬奇怪。慧通卻是沒多做解釋,面容依舊寬和仁慈。小僧收起詫異,轉身下去了。慧通站在原地,忍不住再次回頭去看,那兩人卻是已經離開了那里。雖然沒有再到那幅幸福美滿的畫面,但是他已經覺得很圓滿了。手中的珠串再次被轉動,此刻卻是緩緩的有著規律。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平和如緩緩流淌的溪流。
蘭山寺中的齋菜果然不錯,蘇老太太幾人對此皆是贊不絕口。一時間,蘇老太太更是笑著說道,也許在蘭山寺中呆著,她以後也許能夠戒掉愛吃肉的毛病呢。听了這話,眾人皆是但笑不語。實在是,蘇老太太愛吃肉已經好些年了。蘇家的三位爺可是想盡了辦法,找遍了各種美食,就想要讓蘇老太太不那麼愛吃肉。可惜,使了無數的法子,依然是沒有奏效。如今蘭山寺中的齋菜雖然不錯,但還不至于有能夠讓蘇老太太自此戒掉吃肉該吃素的能力。
蘇老太太見眾人不信,有些郁郁的,瞪著眼楮,想要放一番豪言壯語來著。幸好安言及時拉住,否則的話依著老太太的脾性,真的能夠將自己折騰一番。這般才將老太太哄好了,那邊小僧就過來告知說是主持願意此刻就見她們。
眾人皆是奇怪的相互看著,但是小僧沒有解釋,她們也不好多做揣測。主持乃是方外之人,做事情素來講究緣法,也許此刻她們就剛好合了那道緣吧。安言心頭這般想著,就扶著白氏去見主持了。
蘇三一看就要跟上,卻是被蘇老太太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蘇三奇怪的轉頭看著自家老娘,「娘,你拉我干什麼?」
蘇三怎麼也想不出自己老娘將自己拉住,是怎麼個意思。蘇老太太卻是皺著眉頭,小聲說道︰「你這一身煞氣的,還是別過去了,免得沖撞了主持大師。」
蘇三原本面色是和緩的,在蘇老太太話語落下之後,就黑了一大半。他頓時心頭郁結,自家老娘這說的是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