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失竊案一陣風吹過，中嶺縣供銷社家屬樓前那株大葉榕樹上，鵝黃色的樹葉紛紛揚揚飄落，落到灰色的泥地上，又打著滾兒飛向前。
宋穹踩著樹葉，踏進小院。
往常，踫到熟人，大家都會熱情地打招呼。
不過今天有些反常，幾個正在門口揀菜、說話的婦人，看到宋穹，目光閃爍，很快調轉頭，裝作沒有看到他的樣子。
有人飛快地拿起家什，躲進屋里。
大榕樹下幾個正在玩耍的六七歲的小孩，也頓時「轟」地一聲跑開。
「小偷回來了！」
「快跑啊！」
宋穹微微一笑，目光平靜地掠過大榕樹，落在那幾個穿著綠軍裝、四散逃開的小孩身上，他們手上拿著木頭駁殼槍，還有扎著紅布充當紅纓槍的木棍，扮成兒童團，在玩打鬼子的游戲。
「喂，踫到壞人就跑，你們可真給兒童團丟人。」
「你又不是鬼子！」一個黑廋黑廋的小男孩，從大榕樹後面伸出半個腦袋，氣鼓鼓地說道。
「那你們還跑？」
「你是小偷，偷單位東西。」
宋穹臉色微變，過往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現。
養父宋文根曾經是中嶺縣供銷社的一名搬運工，獲得過粵海省勞動模範的稱號，後來在一次事故中，傷到腿筋，留下殘疾，不能繼續從事搬運工作，改在倉庫當保管員。
七九年五月，各地知青已經開始大規模返城，但是工作的問題卻沒有辦法馬上解決。宋穹也是在年初返回中嶺，在家待業，生存的困境並沒有辦法解決，才下定決心繼續偷渡。
宋穹這一次偷渡，從五天前離開中嶺，會合趙國慶後，趕往界河。而就在他離開的當天晚上，宋文根值守的倉庫丟掉一批物資，社里懷疑是宋文根和宋穹勾結，宋穹帶走這批物資，潛逃離開。
宋文根也因此被保衛股臨時羈押調查。
後來查不到證據，加上宋文根省勞模的身份，才將他釋放。
誰知道，宋文根剛放回來沒幾天，供銷社的倉庫再度失竊，而且失竊的物資中，有一些非常重要，供銷社不得不報警。
派出所和縣供銷社人保股久查不明，又將懷疑地對象對準宋文根，認定他持有倉庫的鑰匙，監守自盜，將他拘押。
後來，陳穎上的兄長調查妹妹受辱一案，也借機對宋文根進行調查。
一再遭受打擊，身體本來就不好的宋文根終于沒能夠熬過去，在獄中撒手西去。
而在那個時候，宋穹已經身在倫港，並且境況也不大好，無法跟家里聯系。
宋家經此打擊，被攆出供銷社家屬樓，養父宋文根、養母沈蘭英先後去世，兩個較小的弟弟妹妹在大姐宋貞的帶領下，艱難生活。
等到宋穹在倫港境況好轉，已經跟他們聯系不上。
十幾年後，當他事業有成，再度返回內地時，他們也將父母的死亡歸咎在他的身上，哪怕生活困頓，也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
說起來，那也確實是他錯，要不是他一心想離開，宋文根也不會受到冤屈，要不是他的包被長排大隊的人搶去，更沒有後來的事情。
如今，陳穎上的事情已經化解，偷竊案卻依舊是一個謎團。
算算曰子，現在應該是第一次失竊剛剛發生，第二次失竊還沒有發生，但是人保部已經對宋文根采取了措施，一些不好的謠言也開始流傳。
宋文根潔身自好，非常要強，這些謠言，恐怕也是讓他心情郁積，閡然早逝的原因之一。
想到這些，宋穹的心情不禁有些低落，意外重生回來，即將再次見到親人的激動也變得沉重起來。
他穿過堆滿雜物的走廊，來到一扇門前。
深紅色的木門擦得很干淨，有些掉漆的地方，露出里面的木紋。門上沒有門牌，也沒有顯著的標志，連記憶都已經遙遠，但宋穹很清楚，這就是他曾經住過、生活過很多年的那一間。
敲了敲門，等了許久也沒有人應,宋穹伸手一推，門沒有關，緩緩打開。
門的後面，就是廚房，右手邊是水池和灶台，左邊是衛生間，穿過廚房，拐個彎，旁邊有一個小間，平常用作餐廳和會客的地方。
再里面有一個大房間，屋後的小院，也用磚瓦壘成了一個房間，成為他們幾個小的睡覺的地方。
宋穹走進房子，才听到里面有人說話，聲音被刻意壓得比較低，但可以听出話里的怒氣。
「沈主任，我們家老宋是什麼樣的人，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他會偷社里的東西？他在社里工作這麼多年，連一根火柴都沒有往家里拿過……」
說話的，是沈蘭英。
听到這個聲音，宋穹忍不住熱淚盈眶。
宋文根在獄中死後不久，沈蘭英心情郁積，加上以前⺪勞過度留下的病根，也只多活了不到一年的時間。
想到這位養母幼時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宋穹一直都不肯原諒自己，如果知道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他寧願留在家里挨餓，也不會去「逃港」。
「沈大姐，宋師傅的為人，我當然知道，你們也要相信組織，組織是不會冤枉好人的，宋師傅暫時受一點委屈，等這件事情查清楚以後，肯定還會請他回來……」
宋穹站在外面，忍不住皺起眉頭，說話的這個人，應該是時任中嶺縣供銷社副主任的沈建國，和沈蘭英還有些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听他的意思，似乎供銷社打算將宋文根開除，這對一輩子潔身自好、非常要強的宋文根來說，肯定沒有辦法接受。
果然，里面已經響起宋文根近乎咆哮的聲音︰「滾，你給我滾，我宋文根從今天開始，跟狗曰的供銷社再沒有半點關系……」
緊接著，屋里響起兩個半大孩子的哭聲，宋穹連忙動身要進去，差點與里面出來的人撞上。
「咦，宋穹，你回來了？」
沈建國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不禁有些怪異。
宋穹向沈建國點了點頭。
宋文根去世以後，沈建國對沈蘭英和幾個孩子關照不少，沈蘭英死後，她留下來的幾個孩子，基本都是沈建國夫婦在照顧。就算他剛剛知道，是沈建國來宣布供銷社要開除宋文根的決定，對這個人也恨不起來。
供銷社有一正七副共八位正副主任，這個決策應該是集體作出的。
沈建國猶豫了一下，伸手拍拍宋穹的肩膀︰「去勸勸你爸爸媽媽，他們養你們幾個孩子，很不容易。」
說完，沈建國搖了搖頭，推門離開。
宋穹的閱歷何其豐富、目光何其毒辣，他看出沈建國還有話沒說，對自己的神態不太自然，恐怕還是懷疑自己偷了倉庫里面的東西。
宋穹心想，這一次自己不會再離開，但要幫宋文根、也要給自己洗月兌盜竊的嫌疑，沒有證據恐怕也不行。
走進房間，宋穹看到沈蘭英抱著妹妹宋英、弟弟宋鵬，不停地抹眼淚，大姐宋貞抱著宋文根的手臂，倔強地抿著嘴唇，眼神犀利地掃過來。
看到宋穹，宋貞微微一愣，隨即皺起眉頭︰「你回來做什麼，你不是去倫港了嗎？還回來做什麼——」
宋文根和沈蘭英沒有生育過孩子，一共收養了他們四個，兩男兩女，宋英、宋鵬分別只有十三歲、七歲，宋貞比宋穹大兩個月，剛剛滿十八歲，宋穹虛報過年齡，還不到十六歲就下鄉插隊，宋貞一直留在家里，幫忙照顧兩個弟弟、妹妹。
宋貞一直都不喜歡宋穹，認為他不踏實，總想往外面跑，又經常給家里帶來麻煩，要不是受到他的牽連，宋文根和沈蘭英可能還要拿幾個勞模的榮譽。
「哥哥，他們欺負人——」
倒是宋英、宋鵬經常從宋穹那里得到吃的，還幫他們打架，弄好玩的，感情很不錯，看到他，立刻就撲過來。
不過這段感情，後來隨著宋穹逃港，宋文根、沈蘭英先後去世，也化作怨恨，他們一直都不肯原諒宋穹。
如今看著這熟悉的一大家人，宋穹在心里暗暗做出決定，一定要改變大家的命運。
看到宋穹，宋文根冷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看都不看他，顯得很氣惱。
在他想來，宋穹是華夏人，就算餓死，那還是華夏的鬼，怎麼能往倫港跑？要不是沈蘭英攔著，看不打斷他的腿？
「阿穹，回來啦，有沒有吃飯？我去給你弄點吃的。」沈蘭英抹了抹眼楮，臉上隱隱有些喜出望外的興奮。
她知道宋穹回來，意味著逃港失敗，心里有些遺憾，但是更多的，卻是興奮，兒行千里母擔憂，更何況是危險重重的逃港，就算沒有成功，只要人回來就好。
「媽，不用，我吃過了。」宋穹確實吃過了，甚至還帶了幾塊燒餅回來，當即拿出來，將宋英和宋鵬哄住不哭。
「回來了，以後就老實留下來，從明天開始，跟我去碼頭扛大包。」宋文根伸手在桌面上拍了拍，嚇得興奮亂叫的宋英和宋鵬連忙又縮回沈蘭英懷里。
「爸，你的腰有病，怎麼能扛東西。」宋貞跺了跺腳，急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沈蘭英嘆了口氣，也道︰「是啊，老宋你別急，明天我再去找找沈主任，我家阿穹也回來了，他們總不能還冤枉好人。」
「不要去，我也不想干了！」
沈蘭英還想說什麼，宋穹伸手擺了擺︰「媽，爸說得對，要是能解釋清楚，社里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又怎麼會開除我爸？我看是有人想趁機清理出一個崗位，好安排別人進去。」
宋穹這麼說，並不是無的放矢，當時大動亂剛剛結束不久，中央剛剛確立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方針，社會生產生活開始重新步入正軌，有太多人的沒有工作，等著安排。
「胡說八道！」宋文根猛地起身，轉身就去了里間。
他未必不清楚，卻不願意接受。
他可以離開供銷社，將位置讓出來，但卻不能接受這一盆污水潑在頭上承受盜竊公家財產的污名。
「哼，那些當官的也都不是好人！」宋貞挖了宋穹一眼，追上宋文根，也去了里間。
沈蘭英臉色難看，顯得憂心忡忡，宋穹伸手摟住她的肩膀，用力緊了緊︰「媽，你放心，我有辦法，我這就去跟我爸說。」
看到宋穹走向里間，沈蘭英張了張嘴，想要阻攔，里面那對父女，跟宋穹的關系一直不大對，擔心他們會吵起來。
不過，她終究什麼也沒有說，憂心地嘆了口氣。
宋穹走進房間，看到宋文根趴在床上，宋貞熟練地給他捶著腰。
宋文根的腰，是早年當搬運工的時候，落下的毛病，是腰肌勞損，還有一點腰椎間盤突出，看過幾回醫生，效果很不明顯。
加上他的腿腳受傷，才從搬運的崗位退下來。
「讓我來吧！」宋穹不顧宋貞的冷眼，將她擠開，佔據她剛才的位置，撩起宋文根衣服的後襟，露出黝黑的皮膚。
宋穹伸出手，十指張開，大拇指按在腰兩側的腎俞穴上，沿著順時針的方向，熟練地壓揉過去。
「唔——」
宋文根吃痛，發出一聲舒服暢快地申吟。
宋貞張開嘴巴，剛要呵斥，旋即愣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著宋穹︰這家伙，什麼時候會照顧人了？
「爸，你不要擔心，我有辦法，可以讓你洗月兌冤屈。」宋穹一邊給宋文根揉著腰，一邊說道。
宋貞撇了撇嘴︰「你就知道吹牛，你能有什麼辦法？」
宋穹看了宋貞一眼，笑了笑道︰「其實也簡單，抓住真正的賊就可以了。」
「你說得倒輕巧，警察都抓不到，你能抓到啊？」
「我還真的能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