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日,到了小朝會的時候。這幾天,朝中外表平靜,然而內里卻波瀾迭起。
仁宗滿懷期待的坐在龍椅上,目視著群臣。
四十四歲的司馬光,手掛牙笏,排眾出列,躬身道︰「聖人舉事,與眾同欲,故能下協上心,上順天意。蓋國有大疑,則取之于眾,自上世而然矣……」
先說了一番場面話之後,然後才是正題,聖人既是有了自己的子嗣,那麼理當立自己的子嗣,只是既然當初已經立了皇太子,現在皇太子又無大錯,若是無故廢去,豈不是令眾人心寒……聖人已五十有四,到現在卻勉強生了一個皇子。子嗣不昌,已至與此,令人不忍目睹。可是卻因為已經了立了嗣,只能被族里的人繼承,自己的兒子最終卻不能繼承自己的一切,這怎麼不叫一個做父親的悲哀?
可是這件事情,如果是在普通百姓家出現,自然是非常好解決的。嗣子是哪里來的回哪里去,自家的財產理所應當是要被親兒子繼承。最多,也不過就是給嗣子一些補償罷了。
司馬光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皇太子沒有錯誤不能無故廢去,可是皇上到現在好不容易生了一個孩子,因為皇太子沒有大錯,以後竟然連繼承自己父親遺物的權力都沒有……
言下之意,卻是讓皇太子自己請辭。
司馬光這個人清廉簡樸,不喜華靡,又溫良謙恭、剛正不阿,是中國古代士大夫保守思想的典型代表。在他心里,三綱五常大于天,所以當初仁宗生病,他立刻要求立嗣,為此甚至不惜接連上本。可是當他得知仁宗有了後代時,他又是第一個跳出來,強烈要求皇太子自請廢,為小皇子讓位。
這樣的人,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動搖他。他最崇拜的人,不是將他帶入仕途的老師歐陽修,更不是與他有半師之誼的龐藉,而是被他老師斗倒的範仲淹。他一直向往那種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情操,雖然範仲淹並沒有達到這樣的境界,可是司馬光依舊崇拜他。
所以,自從他做了知諫院後,他從來沒有顧忌過自己和歐陽修的師徒之情,該彈劾歐陽修就彈劾,不管是誰,以至于他得到了一個直諫忠臣的美名。
所以,司馬光又有一個司馬牛的外號,那是在說他倔 的象一頭牛。
這樣的司馬光,你說他是忠臣還是奸臣?其實,他不過是一個直臣罷了。他認為該說的,就一定要去說,不管皇帝做對或者錯,只要讓他發現了有一絲不對的地方,他就必須給挑出來。
司馬光講完,起居舍人同知諫院呂誨排眾出列,對司馬光的話題又做了補充,他說的卻比司馬光更嚴重一些,他直接詢問,將來山陵崩後,何人可祭祀?是皇太子主祭祀還是由聖人親子主祭祀?
朝臣們听著司馬光的話,還覺得可以忍受,可是等到呂誨的話說一說完,立刻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來聲討他……
坐在大殿上的仁宗卻是神思恍惚,左思右想,一會想到苗賢妃深夜告訴自己鄒娘子生了一個皇子,一會想到消息剛剛泄露,皇太子那里就開始瘋顛起來,又想到皇後乍聞消息之時驚愕不已,自己竟是有無限的快意。
可是在他想到剛剛出生的小皇子,一切都變得煙消雲散。他只恨不得今日的小朝會盡快開完,他要回宮好好抱抱那個勾他心魄的小肉團子。
仁宗是一個人,也是一個父親,十幾年宮中沒有傳出男嬰的聲音,如今乍然听到男嬰的哭聲,他歡喜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他不僅沒有怪罪苗賢妃瞞著他讓鄒娘子偷偷誕下皇子的罪過,反而一迭聲的稱贊苗賢妃聰明,伶俐。至于這個聰明是怎麼樣的聰明,那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又從自己的內庫中取出了無數的金銀珠寶賞賜給了苗賢妃,同時又安排了黃門內侍盡心的服侍苗賢妃。
並信誓旦旦的說道,等到孩子滿月之後,定會大赦天下,為皇子積福……
苗賢妃歪坐在床榻上,用衣袖掩著唇角,看著仁宗逗弄著小皇子笑個不停。
「官家,奴自有了小皇子後,只覺得奴定是被菩薩保佑上蒼憐憫的,所以,奴曾發了宏願,願將這小皇子讓給後宮中的姊姊妹妹們苗賢妃笑吟吟的說道,「奴請官家讓小皇子認這後宮中所有的嬪妃為母,到時,讓宮中眾姊妹幫著奴一起照料小皇子話題之中卻沒有提及皇後的名字。
仁宗听了這話,停止了逗弄小皇子,柔聲道︰「我知道!你只管盡心照料小皇子,其他的不必多想,萬事有我
苗賢妃眸中漾起一層氤氳漣漪,嘴角微微勾起,竟似有了一份剛進宮時的婀娜羞澀,仁宗一時看得恍然。
「那鄒娘子須得好生安頓,切莫虧待了她仁宗又說道。
苗賢妃伸出手輕扯著仁宗的衣袖,微微笑道︰「奴將她安置在偏閣中,有俞昭儀照料著她。等她身子好了,官家不如找個機會抬抬她的位份,以後讓她再為官家開枝散葉仁宗听了這話卻搖了搖頭,禁止她再說鄒娘子的事情。
「鄒娘子可憐吶……」苗賢妃低聲嘆息,也不知道她說的可憐是怎麼樣的可憐。
仁宗胡思亂想,全然沒注意下面出班奏報的人已經換了好幾輪。
直到韓琦的那句「皇太子無大錯,你等因何詆毀他?這世上有幾個如莊獻明肅皇後?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yin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後耶?」才突然清醒過來。
是的,自己已經五十四歲了,可是皇子才剛剛出生,自己山陵崩那一日,主少母壯又當如何?難道真要效法鉤弋夫人之例,將苗賢妃賜死?仁宗趕緊搖了搖頭,驅逐了心里頭這一個荒謬的念頭。
如此一來,皇宮中還有誰願意再為皇家生子呢?
大內之中,苗賢妃听到這句「女不聞呂後耶」,羞憤難當,站起身便要上吊,被身邊的眾女官死死攔住,又因為‘剛剛生產身體虛弱’,一下子暈倒在地。唬得眾女官連忙跑到皇宮外哭喊,說苗賢妃自盡不成暈倒在地,怕是沒有幾日好活了,小皇子也哭鬧不休……
驚得仁宗連忙退了朝,回宮安撫苗賢妃和兒子去了。
下了朝之後,撫了一把臉上的冷汗,也不知是驚的還是慶幸的。
曹皇後聞訊,急忙來探望苗賢妃,卻迎面踫到行色勿勿的仁宗,只淡淡與她點了頭,便當先走去,看那方向明顯是往苗賢妃閣中的。
曹皇後的心,仿佛凝固了一樣,眼神空洞。良久,下裳微微一旋又往自己宮中而去。
她身後的貼身女官低語道︰「她能認,為何皇後不去認呢?」
曹皇後眼神微凜,瞪了身後的女官一眼,不由得想起了張茂則,若是他還在宮中的話,自己豈會象現在這般四面楚歌。
「官家何苦為我與百官做對?」苗賢妃淚水漣漣,咬著唇苦勸仁宗,「官家且就讓我死了吧,我死了之後便可以為小皇子正名,只求官家可憐我這沒娘的幼子,好生撫養與他,莫叫他平白的被人害了
仁宗听得大怯,摟著苗賢妃泣不成聲,听到他二人的哭聲,小皇子也在一旁哇哇大哭起來……
兗國公主跪在爹爹身邊,乞求給姐姐一條生路。
旁邊偏閣中,鄒三姐更是哭的梨花帶雨,不能自己。
自此之後,整個朝堂中,猶如沸騰起來的滾水一般。從相公們開始,一直到台官諫官,所有的都分成兩派。不是以擔心將來主少母壯為由要求依舊擁立皇太子,便是以聖人血脈有人祭祀之理由要求皇太子自己請廢。
與此同時,皇太子在東宮里,也是大鬧不止,整日哭喊亂叫,說有人要殺他……
一封封從洛陽和東京城中寄過來的信件,如雪片似的堆落在鄒晨的桌前,她心急如焚的看著每一封寄回的信件。
陳琦愛惜的看著,想讓她停止,別再這樣折磨自己,「晨兒,你不要這樣。你懷有身孕,如果你這樣不知愛惜自己,我們的孩子怎麼辦?」
「我不能,我一閑下來,我就想到父親就因為我的失誤以後會白白地死去……」鄒晨卻狀似瘋顛,根本不理會他的話,復又拿起一封信,「你看看,剛剛傳出苗賢妃生下小皇子,他轉眼間就瘋顛了,哪里有這麼巧的事情?他在博取同情,用瘋顛來博取滿朝大臣對他的同情
鄒晨神色恍然,想起了趙曙登基後做的一些大事,這個人明明是因為被聖人認了皇子才能當了皇帝,可是他當上了皇帝第三天卻「瘋顛了」拒絕向仁宗大斂行孝……然後又與把他當做親兒子養的曹太後發生許多不愉快的事情……
這樣的人,如果真的任由他當上了皇帝,三姐的孩子怎麼辦?到時說不定還未長成人便夭折了。
更何況這時,鄒家和文家已經和苗賢妃綁到一起,只有幫著苗賢妃渡過此難才可以。
「皇太子確實無大錯,如果真的就這樣把他給廢了,以後他將如何?」陳琦低著頭說道。
士大夫的風儀在他的思想里佔了上風,恐怕不僅是他,朝中許多人都是這樣想的,皇太子無大錯,而且又年已三十了,可是小皇子才剛剛出生。立皇太子就是一個成年之君,若是立小皇子肯定會有呂後專權的事情發生。
鄒晨看了他一眼,決定點醒他,「濮安懿王嘉祐四年薨時,當時還不是皇太子的趙團練是如何治孝的?」
陳琦听了這句話,頓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僅憑他拒絕接受宮內賞賜這一條,他便是不孝。他的孝只是對著生他的雙親,而不是對聖人。可想而知,將來若是他登了大寶,聖人將如何?小皇子將如何?」鄒晨閑閑的說道,「阿琦,你將來要出入朝廷,萬不可學婦人之仁,這仁義只能對自己的家人,不能對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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