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柯梵放下一本批閱好的上疏,品一口奴才新沏的茶,而後拿起下一本,剛剛打開,忽听到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在殿門外響起。
他眉頭微微一皺,放下手中的上疏,走出書房,來人中最前面的是祭塵,他身後跟著的幾名侍衛抬著一個渾身抖動的人,已經走到大殿中央。
看到國王,侍衛們小心地將抬的人放到地上,然後散開,對齊站立,微垂下頭,等待著國君問話或是祭塵呈報情況。
躺在地上的人,臉色發紫,手腳痙攣,眼神渙散,正是樓鐘泉。
「稟告國王,臣一直跟蹤樓鐘泉到鷹之王宮外,不想他受到偷襲,對方躲在暗處,出手很快,不知道是誰干的
祭塵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張疊著的白布,里面凸起一個尖狀短柄的物體輪廓,打開後,是一枚飛鏢,上面還殘留著血跡,染得白布貼鏢身的部位都紅了。
「這是,從右胸拔出的
邵柯梵的目光淡淡地掃了地上中毒的人一眼,然後連布一道接過飛鏢,低下頭,鼻子在飛鏢上嗅了一下,「這大概是顏蝕毒,他之前是不是全身發紅?」
「正是祭塵答。
邵柯梵將布和飛鏢隨手扔在地上,一道火舌自掌心伸出,舌忝向飛鏢,轉眼間,飛鏢和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灰燼,也都被燒盡。
不顧祭塵震驚的目光,邵柯梵幽幽道,「中顏蝕毒的人,膚色會經歷五次變化,先是赤,紫,藍,然後是橙,黑,每變一次顏色,毒效便加劇一層,並逐漸向五髒六腑侵蝕,最後,全身發黑,心髒月兌落而死
「那國王快救他啊!」祭塵听得心里發寒,焦急地請求,卻看到國王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才猛然想起是哪里不對勁︰自己,怎麼變得如此善良了?並且是在如此心狠手辣的人身邊辦事。
「你們先退下罷!」邵柯梵輕描淡寫地對站著的幾位侍衛道。
幾人恭敬地退了下去。
待幾人走出大門,邵柯梵蹲去,表情復雜地盯著樓鐘泉看了一會,才站起來,似乎在考慮救還是不救。
樓鐘泉的依舊痛苦地痙攣,只是,身上的紫色開始向藍色轉變。
「呵!」邵柯梵冷笑一聲,「鄭笑寒這招真是高明,讓我無法分清鐘泉是敵是友了
「為何?」祭塵不解地問,看到樓鐘泉身上的顏色,心里不由得一緊。
「如果樓鐘泉是鷹之方面的人,你是鄭笑寒,看到他被蒼騰派去的人追蹤,你會怎麼做?」
「我會……殺了追蹤他的人,因為他可能發現了蒼騰什麼重大的秘密,急于告訴我,我為了知道秘密,當然得殺掉對方的人祭塵答道,卻疑惑為何國王要如此問。
邵柯梵笑笑,對他的回答感到滿意。
「那麼,倘若他是蒼騰方面的人呢?」
「那麼,我會對兩個人下手,並且針對致命部位祭塵如是說,也覺得鄭笑寒的意圖詭異了。鄭笑寒的飛鏢,卻是飛進樓鐘泉的右胸。
她故意制造矛盾,讓這件事情,有了多種可能性。
樓鐘泉的嘴巴拼命動了動,想說什麼,卻連一個含混的詞都說不出來。蒼騰國君與祭塵的對話,他全听在耳中,而邵柯梵也沒打算對他隱瞞。
他的全身,已經完全變藍,痛苦也由表及里,連痙攣的力氣都慢慢小下去了。
邵柯梵再度掃了地上的人一眼,權衡著留,還是不留。
是奸細,抑或不是奸細,兩種可能性各自佔了一半,沒有一個方面能夠佔得了半點便宜。
讓他死,實在是一件太容易不過的事,可對外宣稱他是奸細以作交代。
但蒼騰國君,不願錯殺一個可能忠心的人。
「鄭笑寒啊鄭笑寒!」邵柯梵忍不住嘆息,「我就不信,會在你手里吃虧
「那……王,樓鐘泉到底救不救?不救的話,給他一個痛快好了祭塵的手,下意識地將劍拔出一部分。
邵柯梵莫測一笑,伸手握住他的劍柄,斜向下一按,劍身完全沒入鞘中,「救,不救的話,我就輸了
「啊……」祭塵不懂王的意思,而後又覺得明白了一點點,連模稜兩可都算不上。
「將他抬入書房密室邵柯梵舉起手掌,無名指指頭動了動,朝書房走去。
祭塵皺皺眉頭,一絲嫌惡很快被憐憫取代,將樓鐘泉抱起,隨蒼騰國君步入密室。
書櫥後面,那道與牆壁組合得天衣無縫的門,在兩人閃身進去後無聲無息地合上。
「啊……顏蝕毒!」看著祭塵將樓鐘泉放在床上,藥師楊掌風驚呼出聲。
「救他邵柯梵低聲吩咐,心事重重地向門走去,听到祭塵跟來的腳步聲,轉身,「你留在里面,他好了,帶出來見我
祭塵停住腳步,待門打開,紅衣身影飄逸而出,才恭敬地答︰是。
邵柯梵倒下一杯酒,一仰頭喝盡,再倒,再喝,重復了好幾次,干脆將杯子置于一旁,拿起酒壺就喝。
兩個時辰之後,書櫥與密室的門同時轉開,祭塵和樓鐘泉一道走出來,不同的是,樓鐘泉呼吸急促,一臉激動,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果然,他快步走到國君面前,淒憤地質問,「我樓鐘泉自問一直忠心耿耿,從未做過對不起蒼騰的事,王為何懷疑?」
「是麼?」邵柯梵冷笑一聲,「那你為何總是獨自進入鷹之,雖為了保密和靈活,不少俠客謀士可不經過我的允許去鷹之刺探情報,但我好歹掌握他們的行蹤,而你,仗著一身絕頂的輕功,飄忽詭異,一次次,刻意甩開我的人
他毫不避諱地提起,他派人跟蹤所有去往鷹之的宮中人士的事。他又有什麼好避諱的呢?倘若忠心耿耿,何懼監督,倘若懷有二心,便是該死。
樓鐘泉怔了怔,咽下一口口水,嘴張了張,想說什麼卻仍沒有下定決心。
「日久見人心,你不用急著證明你有多忠心,我——」邵柯梵微微俯身,「遲早會知道然後直起身來,邊踱步邊道,「只是這一年多來,收羅入宮的俠客謀士實在太多,大部分都是心計頗深的,得一個個好好辨別出來呵!」
「鐘泉一定不會讓王失望除了這一句,樓鐘泉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臉色十分黯然。
「鐘泉,我還是信任你的……你下去罷邵柯梵嘆息一聲。
信任?樓鐘泉又是一怔,難怪國君早瞧出端倪,卻遲遲不動手,難道是看出自己胸腔中跳動的心,一半是紅,一半是黑麼?
剛才他激憤,是因為那一半的紅,不容許否定吧?
「王,樓鐘泉又朝鷹之方向而去了一個小時後,祭塵匆匆趕到齊銘宮報告。
「什麼?」邵柯梵眉頭一皺,語氣很快緩和下來,似乎對樓鐘泉去鷹之的事早就習以為常。
「不追了,你很難追上他。下次,本王親自跟蹤罷,唉……偌大一個國家,手頭的事總是處理不完,以至出了一些漏網之魚
「那……」祭塵疑惑地問,「樓鐘泉到底是不是奸細呢?」
仿佛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好玩,邵柯梵的臉上,浮現一絲侃笑,「難說啊!這人,或許是吃兩家飯的也不一定。你知道,劍客曾在莽荒各處浪跡,為了生存,取巧投機的並不少,加上他們隱藏得極深,揪出一個得費很大心力
「啊!兩家飯?」祭塵驚訝地月兌口而出,沒注意到前面還有兩個字︰或許。
「答案遲早會出來的邵柯梵幽幽道。
次日下午,一身傷痕的樓鐘泉提著一個黑色包裹走進齊銘宮,聞到濃郁血腥氣息的邵柯梵神色一動,當即支開下人。
「 」樓鐘泉因體力不支而跪倒在地,卻抬起頭,目光堅決地盯著蒼騰國君,「鐘泉自知罪孽深重,無法救贖,然而,一切都是鐘泉的主張,水茗一直對鐘泉言听計從,懇請王,放過水茗
終究還是得到答案了呵!比他預料的時間要早了一些,邵柯梵冷冷一笑,「你們背叛蒼騰,只一個求,就可以不計較了麼?你也知道,我對背叛者的懲罰
他的目光,復雜地停留在那個圓形包裹上,那是交換的條件麼?
難以言喻的沉痛,在樓鐘泉的臉上浮現,他一言不發地打開包裹,一個從脖頸處齊根斬斷的頭顱赫然映入蒼騰國君的眼簾︰鷹之三王子,鄭水易。
與頭顱一道被斬斷的是頭發,齊短地散在頭顱上,沒有神采的眼楮兀自圓瞪著,死不瞑目。
一時間,邵柯梵震驚無比。
鄭水易的武功名滿天下,與他比起來,只是輕功首屈一指的樓鐘泉要遜色不少,然而,卻能將他的頭顱斬下。
因了愛人,會產生多麼大的意念啊!
剎那間,他改變了主意。
「本想殺了楊永清,但他正好不在,就挑了除他和鄭笑寒外對王威脅最大的三王子看到國君驚訝得一時無語,樓鐘泉看到了一絲希望,或許,水茗能夠活下去吧!
「呵呵邵柯梵微俯,盯著那顆頭顱,目光中透出殘酷的笑意,「鄭水易的命,可以抵你們夫妻倆的命了
樓鐘泉一驚,卻不敢肯定自己听出的意思。可能麼?之前的幾個叛徒,要麼被凌遲,要麼被剝皮,蒼騰國君把酒觀賞慘絕人寰的酷刑。
卻听到國王繼續說,「如果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怎麼做
樓鐘泉驚愕地看了國君一眼,卻發現他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一時間,內心的震撼無以表達,強烈的感動無以表達。
「謝國王,讓鐘泉,用行動來證明吧!」樓鐘泉已經不想宣誓,那僅僅是口頭上的東西,況且,他之前背叛了他的承諾。
唯有行動,能夠拯救他。
邵柯梵一言不發地走進書房,樓鐘泉愣了片刻之後,才將人頭放進包裹里,用手拎著,然後支起身體,艱難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殿外走去。
簡歆呵!今天,因為感動于愛,我放過了兩個背叛我的人。
邵柯梵站在畫像前,一臉悵然,手中的酒,慢慢傾倒,從左向右移動,一條傾斜的透明水線,向地上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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