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微驚愕地抬頭看對面人,稜角分明的臉孔明明晦晦流于其上,神色琢磨不定,可他還是能從這人的眉宇看見與以前完全不同的,純粹的冷酷。
這人這對眸子溶溶漾漾的深如幽潭,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一踫,卻沒有一絲波紋泛起來。
前幾日這人想請他作證的時候,還是一派官場愣頭青的模樣,只知道糾正不對的事,做對的事,從來不考慮什麼影響什麼後果。今日站出來要查案,呼自己名字的時候,自己也是一時熱血上涌,又兼著愧疚入心,才冒險想幫。他從不認為冷澄能制得住有後台的莫聞,本打算拼一個當眾下馬,丟官棄職,圖個心安,沒想到冷澄來這麼一招,大帽子扣下來把別人都嚇得不敢置喙一二,只是一小段時間,他已經學會了逢場作戲,翻雲覆雨的手段,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暗自自嘲道,還當人家什麼都不懂,你三年前要是有人家一般膽氣手段,又何至于淪落至此?
方知微暗自思量的時候,冷澄也在觀察他。方知微今天肯站出來,說實話還是出乎他意料的,受倚華那句樹葉掉了怕砸頭的話影響,他自動把方知微列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孱頭一類,當初剛利誘他的時候還在使勁想再怎麼威脅他,他才能幫忙,沒想到這小子這次居然痛快了一回。
真是,原來任女史也有錯的時候啊,想到這點冷澄感到一陣輕松,嗯?不對,她很多時候都是錯的,除了這幾天教他的一些事,還算……有點用。
莫聞如受驚嚇的女人一般尖叫起來︰「冷子澈,你指鹿為馬,你誣陷我……。」
方知微輕嘆一口氣︰「莫大人,不要咆哮公堂,你好歹還是個官兒,這樣成何體統?」
莫聞一口唾沫吐過去,正好攀在方知微臉上︰「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跟我說體統?不知在京城做了什麼齷齪事,被發配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什麼風流才子,下流吧!」
方知微臉色一絲不變,拿袍袖細細地擦干臉,竟是說不出的從容不迫,對比著莫聞那青筋暴跳的樣子,仿佛被侮辱的不是他,而是那個肆無忌憚的莫知州一般。
冷澄透過他無所謂的做派,好像又看見了笑意盈盈的任女史,一早上幫他穿官服的時候,主動地貼在他耳邊說話︰「我說今天上了堂,你要能拿出每回怒斥我的勁頭來,肯定沒人敢多說什麼,你信不信?」
他拍案,袍袖一拂,正色道︰「班頭何在?就這樣由著犯官攻擊朝廷命官嗎?先給我摘了他的官帽!」
那班頭正是當時與他釘刺那位,如今待要听他命令,又不甘心又不敢,未免就磨蹭了些。
方知微見冷澄不愉之意要顯出來,怕場面鬧大不好收拾,就出來嘶嘶然說了一句︰「怎麼還不動手?想與他同罪嗎?」
班頭聞言身上一顫,怨毒地瞪了一眼方知微,就快步上前,將莫聞的烏紗帽取下來。
藤絲的帽胎還是十分結實,漆分外的亮眼,外裹的黑紗顯出濃密的眼色。前高後低,兩側的翅微微上翹。
莫聞自打烏紗帽被摘了以後,整個人就像被抽去了骨頭一般,癱倒在地上。
冷澄橫他一眼,語帶涼意︰「好一頂烏紗帽,只可惜帶他的官兒配不起。」
眾官看形勢不對,忙忙上前,有的嘴甜的,贊美冷大人一心為國不畏強權勞苦功高,有的乖覺得,上前賠罪,說以前早有心要勸說莫聞不要倒行逆施,只是莫聞他一直不听,幸好冷大人明察秋毫,救民于水火之中。一霎時如狂蜂圍花,螞蟻吸血,把冷澄圍了個水泄不通。
剛才還威風八面的莫聞一瞬間就成了無人問津的冷灶。
方知微看到這一幕,欲笑無聲,欲哭無淚,原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一至如斯。剛才站出來幫冷澄彈壓莫聞的一腔熱血盡凝結成冰,感覺心里隱隱地刺痛,心口突如其來一陣緊縮,驀然連呼吸也不能維系,頭埋得幾乎要低進塵土中去,,覺得周遭的一切昏沉黑暗得慘不忍睹。
「少年自負凌雲筆。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
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
若對黃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
鴻北去,日西匿。」
有人說總為浮雲能蔽日,為什麼在他眼里只有鴻北去,日西匿?
冷澄被聒噪得不行,眼見得這些人無恥嘴臉更是厭恨不已,只是無論他如何推月兌推辭都繞不出他們的龍門陣。感覺有諂媚的話編織成了綿綿密密的絲,堆笑的臉餃著這些絲組成了一張無形的網,把他罩在里面,月兌身不得。最後只得又板起臉,恫嚇著衙役將莫聞押送到了牢里。
莫聞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鎮定了起來,長笑三聲︰「冷子澈,冷子澈,若我不死,我定有機會看我之今日,成為你的明日。」
冷澄只覺腦中發脹,順口答道︰「就算你長生不老,你也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莫聞笑而不語。
方知微見莫聞下獄,只覺這場景勾起了心弦,像有什麼東西爆炸開來。
有一個女子在他的記憶中軟語溫存,眉宇間是說不出的憂慮︰「我本是風塵女子,你又何必對我那麼好?最近那什麼侯爺家的公子次次來糾纏,不像是只要听琴的意思,你雖入了翰林院,又怎能和他抗衡,千萬別為了我這個不值得的人壞了你的前程?」
記憶里自己是怎麼說的?風塵女子有怎麼了?我們兩情相悅,等過段時間我就給你贖身,憑他什麼王公貴族能耐我何?「
最後怎麼樣了呢?一紙投書投到監察御史,庶吉士方知微日日狎妓,口出狂言,還兼了拉皮條,仙人跳的勾當,定遠侯公子親自出來作證,說曾被他拉到妓館,還差點被敲詐。
聖旨一下,怒斥他浪蕩無行,不知廉恥,看在還有些才華的份上,逐出京城,被貶去晉州為六品同知。
而那個溫純如水的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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