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天氣放晴,冷澄總算可以帶著張叔、李叔離開晉州了。
冷冷清清的古道旁,只有方知微一身儒服,執意相送。
冷澄仍是一見他就頭疼︰「方大人,我已經說過了,我急著赴任沒空兒跟大家盤桓寒暄,弄這些虛禮,鄉親父老自己保重,用不著跟我這小輩計較這些,至于有公務在身的人,更是不用再麻煩了。敢問您當時在干什麼?您現在過來是沒听見呢還是裝沒听見呢?」
方知微眼神里帶著幾分調侃︰「冷大人現在這腔調,倒讓我想起來當年您第一次回晉州的情景了。」
冷澄略覺尷尬,沉聲道︰「有什麼好想的,不過是年少沖動時做的蠢事罷了。」說罷竟是理都不理方知微,拱了拱手就要招呼人上馬車。
方知微不但不回禮,還執拗地問︰「既是這樣,那冷大人可曾後悔?」
冷澄剛要上馬車,扶住車廂的手僵了一僵,最後還是堅定地答了︰「冷某為無辜百姓,告昏官,討公道,雖天子不听,但冷子澈本人對此問心無愧,絕不後悔!」
方知微拊掌微笑︰「既不後悔,又何必郁郁寡歡?想當年冷大人與夫人夫唱婦隨,智計百出,說動張小員外,收服在下,最後大庭廣眾欽差一聲令下,貪官收監,眾人束手,那是何等快意!為何今日一行,垂頭喪氣,舊友鄉親皆不樂見?」
冷澄似有觸動,但仍是懶得多說︰「好漢不提當年勇,方知州何須多言。」說罷竟是直接上了車,留給方知微一個冷冷的背影。
方知微似是被噎住了,竟是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聲音確是從未有過的堅定︰「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冷大人昔日的理想,今日也忘了麼?」
冷澄探出頭來,死死盯住方知微,半晌掙扎方說了幾個字︰「這幾句話,冷澄——不敢忘!」
這話一出,冷澄似乎看到方知微眼里閃過了一絲笑意,像空中拂過的一縷微雲。他再度拱手,聲音不高不低︰「方知微祝子澈兄此去鎮州,從心而行,宏圖大展!」
听到這里,冷澄才明白,原來方知微冒著被他發作的危險,執意相送,不僅是為了故人情誼,更是要勸他不忘初心,振作起來,面對鎮守邊疆的漫漫征途。
是方知微祝冷子澈,不是方知州祝冷侍郎,也不是方知州祝冷知州。一身儒服,不是官服。
雖然相識于官場,從一開始就沒少了爭執利用,但內心深處仍有那一份讀書人對讀書人的敬慕。不慕名利,為國為民,縱然因著現實的攔阻弄髒了手,可是心底仍是一片光明。這樣的人,不該就這麼意志消沉,更不該就這樣把自己昔日的光輝弄成可供緬懷的挽聯。
冷澄想通了這點,心里酸澀中帶著感動,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含笑行禮︰「方兄的話,我記下了。」
看出冷澄听進去他的話的方知微笑容和煦︰「子澈兄,一路順風。」
冷澄看著他笑眯眯的樣子,一句話就莫名其妙地出了口︰「方兄,說實話,你能不能——。」話說了一半他自己就懊惱得恨不得咬下舌頭來,急忙住了嘴。
方知微一臉迷茫︰「嗯?」
冷澄趕緊搖了搖手︰「沒什麼,今天風大,方兄也趕快回去吧。不要耽誤了公務……。」
直到簾子放下,馬車開始緩緩移動,方知微的身影也逐漸在揚起的黃沙中變得模糊,冷澄才長出一口氣。
天才知道他剛才是想說,方兄,你能不能不提我夫人?
果然,哪怕過了這些年,任倚華那些對他的贊揚,想起來還是耿耿于懷。
冷子澈忘不了的,除了理想,還有任倚華的每一句話。
滿目山河非念遠,永願不負眼前人。
朗雲那天一出了門,就看見了個不速之客在門口晃悠,金邊折扇搖來搖去地晃人眼。
她本不想理這人,誰知這人一眼就看到了她,還吊了郎當地喊︰「朗雲,朗雲,給本王過來一下!」
她默默翻了個白眼,努力壓著聲音中的憤懣︰「王爺這一大早的來這兒,有什麼事兒嗎?」
蕭逸抬眼看天,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沒什麼事,就是出來溜達溜達。那個什麼,她還好嗎?」
朗雲顛了顛手上的銅板,裝傻道︰「她?她是誰?」
蕭逸微怒︰「你這丫頭,別跟我這裝糊涂,我問你們家任女史。那窮官一個人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和你們這堆貨色,我都懷疑你們是怎麼活的?」
朗雲諷刺道︰「王爺一出口就犯了這麼多錯,我都不知道王爺您是怎麼說話的。一她不是任女史,她是冷夫人。二那不是窮官,那是我們大人。三我們是人,不是貨色。四我們怎麼活的,用不著您操心!」
蕭逸大怒︰「潘朗雲你——。」抬手就想教訓她,但又礙著她是女人下不去手,只得恨恨地喊她名字。
這時候,任倚華從門內慢吞吞走出來︰「怎麼回事,朗雲你做了什麼讓人家喊你名字喊那麼大聲?不跟你說了,少惹事了嗎。咦,這是——。」
任倚華跟看西洋鏡似的把蕭逸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才恍然大悟︰「這不是淮陽王嗎?王爺今兒個怎麼有空出了內城,到我們這種小地方了?」
她如今在家養胎,冷澄又不在,于修飾上自然更不注重。頭發松松挽了個髻兒,臉上只撲了一層薄粉,衣服是半舊不新的,手里還拿著一卷線。她眉目本就秀美,如今盡洗鉛華後,比起以前的靈動嬌媚,反而更顯出為人妻,為人母的溫婉端麗來。可看在蕭逸這種人眼里,感受就大不一樣了他瞅了她一眼就皺起眉頭︰「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活月兌月兌一個落魄婦人。人家嫁人都是越過越好,你怎麼越過越差啊?」
朗雲听著這話就不忿,差點要上去和他廝打,被倚華輕咳一聲制止。倚華只是對著蕭逸淡淡笑了一下,斂袂行了一禮︰「王爺說的是,倚華的確不如從前風光,但要說落魄倒也不是。有夫有子萬事足,我現在只想早日和家里那塊木頭團聚,至于其他的,倒是無暇顧及了。」
蕭逸說話這麼戳人心,就打著激任倚華和他大吵一場的主意,沒料到這一次居然鐵拳打在棉花上,這人一沒反諷,二沒炫耀,態度莊重得仿佛面前只是個天潢貴冑的王爺,讓他憋著一口氣,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
他狠狠盯著她許久,見她絲毫不為所動,連臉上的微笑都像一潭靜水,毫無波瀾。犀利頓時感覺空了一塊,只能跺了跺腳,憤恨而去。
朗雲氣道︰「呸,他也配來這里指手畫腳?女史現在越發好脾氣了,要依著我,定要豁開鬧一場,大家沒臉才好!」
倚華還是笑,笑容里似乎多了點疲憊︰「何必呢,好歹也好過一場。」
朗雲疑惑道︰「女史你不會是想起以前的事,對他心軟了,才對他這麼平靜的吧?」
倚華揉了揉太陽穴︰「不,我對著他這樣,是因為我終于放下他了。」
重逢,遣婢,听戲,燒畫,每一次我都以為我放下了,結果還是會激動,會傷心,會跟他吵得地覆天翻,會為他棋差一招洋洋得意。直到今天,我好像明白了,互相傷害只是因為放不下,放不下是因為還有那麼點殘存的感情,而在我終于能平靜地,笑著面對他的時候,我才是,真正地放下了。
就這樣吧,從此在我心上,我們山水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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