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別動,」亦綰剛想轉過身子朝阮家明手指的方向細細張望時,卻被他搭在她肩膀上的雙手給重重地扳了回來,他的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她別亂動。
亦綰被他搞得一頭霧水,這家伙是腦袋里哪根神經搭錯了吧?管他呢,不動就不動,亦綰雙臂交叉著擱在胸前,看他到底能鬧出個什麼名堂出來?
他躡手躡腳地側著身子從亦綰身邊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的時候,剛才那只在長空碧澄的夜色里翩躚起舞的螢火蟲忽然幽幽地停在了一睫青草葉子上。葉子像鳳尾草,一陣微風拂過,那閃爍著輕縴的淡青色剪影零零落落地顫動著,搖曳在暗黑的爛漫的月夜里。
阮家明屏住呼吸,將雙手虛虛地合攏著,緩緩地蹲子,冷不丁地往螢火蟲的身上一撲,竟然被他給生生地逮到了一只。結果就被他這麼大張旗鼓地一驚擾,躲藏在水草叢里的螢火蟲‘唰唰唰’地紛紛如晶瑩地小水珠般迸濺出來,漫天漫地飛得到處都是,像撒了點點細碎銀光的蒲公英。那亮光倒映在水面上,仿佛燃燒中的火花一般,歡快地隨風起舞旋轉,盡情地綻放著微渺生命本身的風華絕代與錦繡絢爛。
亦綰興奮地手舞足蹈,應接不暇,放聲驚呼,「哇,這麼多螢火蟲,太漂亮了。」
,螢火蟲雖然亦綰沒少見過,曾經和二狗子在月色下的荷塘里沒少逮過,逮住了就放在玻璃瓶里,那一閃一閃的碧綠的光芒可漂亮了。可是像今晚這麼強悍的陣勢,亦綰還是頭一回遇見,月色下漫山遍野掠水飛舞的螢火蟲,像風月里的一場簌簌紛落的點點花瓣陣雨,簡直美得可以令人窒息。
阮家明神采奕奕地把捧在手心里的螢火蟲遞到亦綰的手心里,淡淡的月色里,他的眼如璀璨的寶石般格外地明亮,聲音也是輕快無比地,「亦綰,你等著,我要給你捉一百只螢火蟲。」
很多年以後,亦綰都會記得在她的豆蔻年華里曾經有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少年在明亮如水的月色里卷著褲腳一只,一只,一只……不厭其煩地為她捉著螢火蟲。
從那時起,她的心里竟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情愫和久久不能平息的悸動,明明打心底里無比討厭的一個家伙,卻可以那樣猝不及防地霸道地在她的心里擲下一顆細碎石子,激起絲絲漾開來的輕微波瀾。
人的心就是那樣的奇妙,她也不知道為何在他說出那一句話之後,她竟然會久久地記在心里,像曾經放學途中不經意間听過的一首歌,生命里就是有那樣的一首歌,好听的旋律在耳畔時不時地激蕩著,騷動著心底的那支離破碎的脆生生的柔軟,久久地散不去。
也許對于阮家明來說不過是月兌口而出的無心之話,不過事實證明,確實如此。他專注地在想該把螢火蟲裝哪里好呢?其實他是有小聰明的,把從湖里撈上來的那盞河燈稍微改裝一下就做成了一個密封的玻璃罐,然後又用小樹枝挖了幾個小洞好透氣。
亦綰把家明逮到的螢火蟲一只一只有條不紊地放進罐子里,邊放邊在嘴邊念叨著數數,「一只,兩只,三只,四只……」
兩個人一路追趕者,沿著山路,循著螢火蟲飛舞的蹤跡,一口氣竟然攀到了山崗上,兩個人一路跑一路喘著粗氣,最後實在累得不行,渾身像水洗過一般,大汗淋灕地躺在一棵棕櫚樹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然不約而同地都笑了起來,一開始只是淺淺微笑,然後是哈哈大笑,到最後是酣暢淋灕的放聲狂笑。
月亮終于突破層層黑雲的包裹,沖撞出來,是一輪盈盈地滿月,如一面碩大明亮的銀鏡懸掛于星空,迫不及待地將那揮之不盡的萬丈銀光灑滿山川,河流,小溪,花草和山崗上兩個年輕的漾滿了歡樂和孩子氣一般純潔無瑕的臉龐。
「喂,阮家明,瓶子里我數了是九十九只螢火蟲,還差一只呢,不許偷懶,快去給我再捉一只過來,不許說話不算話,喂,跟你說話呢,喂喂喂……快點起來,听見沒有啊你?」亦綰不依不饒用腳踢他的腿,但阮家明好像真的是累得夠嗆,絲毫不見動彈的痕跡,亦綰心里正納悶,側過臉去看他的時候,卻看見一顆晶瑩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滑落,滴在草地上,寂然無聲,星月下泛著迷幻的銀灰色。
他哭了?大人們不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嘛,這家伙怎麼那麼沒出息,亦綰想問,卻又把剛到嘴邊的話給生生地憋住了,心里尋思著,他想說自然會告訴她,況且冒冒失失地打探別人的**搞不好就會戳中別人的傷口,豈不是自討沒趣?
家明察覺出她鬼鬼祟祟的欲言又止,仿佛自我解嘲地笑著說道,「月色太美,迷了眼楮,呵呵。」
亦綰其實心里明白這家伙一定是憋屈了太久了,以前也總听爸爸說過家明的父親阮震霆,這個老戰友家里是相當的有錢,好像是繼承了上一輩人在叱 風雲的商海里打下來的半壁江山,坐擁億萬資產,在房地產和旗下的各式產業鏈領域赫赫有名,富甲一方,就是人們嘴邊長掛的所謂的‘富二代’。
但阮震霆為人卻寬厚平和,睿智正直,待人接物謙卑有禮,全無半點沾染那些富貴人家紈褲子弟的不務正業和佯狂狷介頑劣不堪的污漬行徑。
但是俗語有一句,「有的人天生就不是干那事的料子」,阮家明的父親在做人方面處處打點得穩妥周全,滴水不漏,但天生就不是一塊能夠打理好家族企業的成功的管理者。
至于家明的父親為什麼會把大好的青春年華留在部隊里,而不是像一般的高級企業家繼承人一樣出國深造mba工商管理課程以便更好的打理家族企業,估計是源于家明的祖父骨子里就滲有濃厚的軍人情結。亦綰對家明的身世了解,也就是從父親的嘴里听來的支言半語,反正都是一些模糊的概念。
況且他印象里的阮叔叔就是一個和藹可親儒雅敦厚的形象,哪像平時從電視里看到的那些有錢人暴發戶,一個個有了點臭錢就鼻孔朝了天,一副趾高氣揚的丑惡模樣,看了就讓人惡心。
「噯,阮家明,你家是不是很有錢啊?」亦綰忍不住心頭的疑惑,就免不了狠狠地俗了一把,就當是滿足一下一個尚處于十三四歲被青春偶像劇里的灰姑娘遇上王子的情節深深毒害了的少女的好奇心吧,嘿嘿!
「呃……這個……那個……這個……亦綰,你剛才不是說少了一只螢火蟲嗎?別急別急,哥哥我立馬給你捉一只過來……」他抓耳撓腮地結巴了半天,最終還是拐彎抹角地岔開了話題。
「切,小氣鬼,不說就不說,本姑娘也沒準備去你家打劫去,有那麼防著的嘛!不過少了的那只螢火蟲嘛,我要你欠著我的,要不然你哪能時不時地想起我啊?」亦綰是鸚鵡學舌,想起方才家明說的那句沒邏輯的台詞,就順便調侃一下,可是說出來的時候,才覺得渾身一哆嗦,真肉麻,哪像她率真甜美的野丫頭的一貫的風格,再想起先前的小俏妞被他迷得七葷八素的,心里嘀咕著,阮家明啊,阮家明,你就是一個禍害人間的十惡不赦的害人精啊!」
「姑娘,肥皂泡沫劇看多了吧,什麼你記得我,我想著你啊,那些不過就是學校里游手好閑的男孩子們追女孩子的時候使出的花言巧語的伎倆,哎,小丫頭片子就是小丫頭片子,」阮家明故作老成地笑著搖搖頭,弓著食指頭用背面輕輕地敲著亦綰的額頭。
「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試試?哼,反了你了!」亦綰本就老大不情願地被他佔了便宜去,況且是他肉麻在先,自己不正不經的,還惡人先告狀,反倒把她說成了那個惡心死人不犯法的小情話的始作俑者。
亦綰心里正好憋著一肚子的火沒處發泄,阮家明還不識好歹地拿她開涮,豈不是火上澆油?蕭亦綰活像只熊熊燃燒的小火龍,兩只手握成拳頭攥得緊緊的,正想一拳揍過去的時候,忽然听到天邊‘呲啦’一聲炸雷轟隆隆地從黑雲里滾過,閃著一道道刺眼的分叉的亮光,緊接著就是幾滴小水珠子滴到亦綰的胳膊上,冰冰涼涼的。
那輪本來就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月亮又像個黃花大閨女似地害羞地躲進了影影綽綽的黑雲里,一搭黑,一搭白的,一開始還有種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朦朦朧朧的美感,然後就是瞬間無影無蹤的漆黑一片。
糟糕,亦綰忽然想起昨晚陪爸爸一起看的天氣預報,說今天局部地區會有雷陣雨,接近盛夏末尾的天氣就是這樣的陰晴不定,這一秒還晴空萬里艷陽高照的,說不定下一秒就狂風大作,下起傾盆大雨。雖然一般有月亮的晚上不大可能會下雨,但是瓜渡村是屬于亞熱帶氣候,況且山里夜間的濕氣大,氣候更是千變萬化,翻臉比翻書都快。果不出所然,暴雨就像那盛夏汛期時節泄了閘的洪水,劈頭蓋臉地就灌了下來, 里啪啦地打在樹葉上,勢如破竹。
亦綰狼狽不堪地抱頭鼠竄本能地往大樹冠里鑽,卻被阮家明一把攥住了手心給拽了出來,他喘著粗氣,抹著臉上披披拂拂掛了一串串的小雨珠,聲音里有急切地擔憂和責備,隱沒在雷聲里,斷斷續續,「打雷下雨了,還往樹根底下鑽,不想活了是吧?」
亦綰這才想起來打雷下雨的時候最忌諱的就是找個大樹根躲雨,水本來就是絕佳的導電體,要是一個炸雷順著樹干滾下來,那我豈不烤焦了。
亦綰自知理虧,也不和他爭辯,忽然她覺得腳板底下有酥酥麻麻的感覺,像過電一般,她忙低頭看時,才驚覺自己老半天都是赤著腳的,鞋子埋在沙灘里了,她嚇得渾身一哆嗦,條件反射地跳起來,阮家明卻突然把她的兩個胳膊挽過自己的脖子,然後手一托,亦綰本身就瘦瘦小小的,他一施力就把亦綰給背上了背,他的背給了亦綰一種很溫暖的支撐,她第一次肯服服帖帖地接受著他的的肌膚緊貼的觸踫,像只慵懶的小貓咪,沒有一絲抗拒。
難得在這樣的暴風雨里,阮家明背著她還能健步如飛地穿行在槍林彈雨的山道狹路里,最後終于找了個搖搖墜墜的小破廟落了腳。
夏季尾聲的雷陣雨就像女人那善變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和亦綰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玩笑,亦綰和家明很悲催地就成了這場玩笑里的落湯雞,渾身被淋了個透濕。
晚夏的夜晚是很涼的,一陣雨後的從山谷里刮來的涼絲絲的清風拂過身體,亦綰打了個冷顫,又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頭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家明把身上僅有的一件白色t恤衫月兌下來打著赤膊擰干了水,搗了搗亦綰的胳膊,準備給她擦擦身上的雨水。見她紋絲不動,渾然不見平日里的活蹦亂跳,倒像一根烈日下被烤得發了蔫的小菜秧。他趕忙用手心去貼在亦綰的額頭上,滾燙的感覺竟然讓他恍了回神,亦綰嘴唇煞白,無力地拍開他的手,他這才慌張地說道,」亦綰,你發燒了?!」
亦綰不耐煩地捋了捋被雨水霧濕的長發,有氣無力地說道,「我知道,離心髒遠著呢,死不了。」
亦綰從不喜歡在別人跟前示弱,也不逞強,生病也好,流淚也好,那都是自己一個人的事,痛也是自己的,與旁人何干?然而這一次,她不知怎麼地,突然就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張浸了水的慢慢濕軟下去的硬脆的紙張,連說話的語氣和灼燙的呼吸也變得緩慢下來。她忽然開始卑微地祈盼那一刻短暫溫柔的停留,那帶著微微涼意的手心,是暴風驟雨後的最先攫取的一絲晴暖。
阮家明看著亦綰被灼燒得面紅耳赤的臉龐,他的手始終緊緊地攥著亦綰的手心,心急如焚,聲音里依舊是一成不變的擔憂,「亦綰,這麼燒下去會出事的,不行,我得下山看看,說不定會有別人遺落下來的船只呢?況且這麼晚了我們倆還沒有回去,叔叔阿姨會擔心的。」
亦綰沒有作聲,她心里亂糟糟的,就算二狗子那群人沒有良心,可是爸爸媽媽都不是糊涂的人,沒理由不著急自己和家明的下落,那為何遲遲不肯來找他們救他們呢?難道是家里出了什麼事嗎?亦綰不敢往下想,她心里一直像塞了塊大石頭,惴惴不安。心慌害怕的直覺令她惶然失措地回握住家明的手,聲音突然就哽咽了起來,「別走,家明,別走。」
堅硬的不喜歡被輕易靠近的小刺蝟終于軟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害怕,也許是因為她真的是病了累了。家明又將自己的白色t恤衫擰了擰水,然後疊成一條長方形毛巾貼在亦綰的額頭上說,「可是你的燒不退……」
亦綰忽然打斷他的話,「家明,你給我講個故事吧,說著說著,說不定我的燒就退了呢?」
家明想著這丫頭不會是燒糊涂了吧,但終究拗不過他,搜腸掛肚,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憋不出半個字。
亦綰笑他,「笨蛋,還是我說個給你听吧,豎起耳朵好好給我听著。」
家明真的就把自己的兩個耳朵拉得長長的,一副非常認真的模樣,笑著說,「願洗耳恭听。」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一個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
…」
阮家明疑惑不已,抓耳撓腮地追問,「老和尚對小和尚到底說了什麼呢?」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啊!」
「對啊,我就是問你,老和尚對小和尚到底說了什麼呢?」
「就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啊!」
「……」
「……」
兩個人歡快地你一言我一語,這個風雲驟變的夜晚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熬,只是亦綰的高燒直接導致第二天突然的暈厥,迷迷糊糊中她就只記得自己趴在一個人的背上,一顛一顛的,焦急地向下,向下,熟悉的汗水的味道,混合著泥土,果子,青草和鮮花的清香與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