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綰也覺察出家明聲音里的古怪,但那家伙一向都是神秘兮兮的,她也懶得去猜,就隨口答了一句平時最愛和菲菲調侃玩笑的話,「ufo上?」
電話那端的家明果然是被逗樂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又一本正經地繼續他的神秘兮兮,「恭喜你,答錯了,再猜。」
亦綰顯然是被惹毛了,火氣「蹭蹭」地往上冒,這半夜三更的,你個神經病不睡覺,本姑女乃女乃還要養精蓄銳呢,不過阮家明知道玩笑歸玩笑,分寸是掌握得相當準的,在亦綰沒發飆之前,趕緊供認不諱,「那個,亦綰,我在山上,迷霧森林的山崗上。」
亦綰不知是自己腦袋短路了,還是耳朵出現了幻听,竟然愣了半晌,方才惶恐驚覺地焦急說道,「阮家明,你瘋了是不是?你一個人深夜跑到那里去干嘛?你不知道那里很危險嗎?」
家明也完全沒有想到亦綰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他是對天發誓他原本只想給亦綰一個大大的驚喜,卻不想自己的冒失竟然會讓亦綰如此焦急擔憂,他慌忙解釋道,「亦綰,對不起,我只想為你捉那最後一只螢火蟲,卻不想……」
亦綰忽然打斷他的話,他記得,他都還記得,所有的猜疑與否定在傾刻間轟然崩塌,久違的淚水如潮水般盈在了眼眶里,她想用手去抹,卻發現越抹眼淚涌得越多,亦綰索性用手絞著盤旋環繞的電話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緩緩說道,聲音里有欣喜的哽咽,「家明,我知道,我都知道。」
家明忽然在電話的那端沉默了,濁重的氣流聲混雜著蛙鳴和幽幽的蛐蛐聲如春日遲遲的一場急雨,他知道兩年多以來,除了他給亦綰寄來了一份折成玫瑰花形的信箋,他甚至連一個電話也沒有給亦綰撥過,不是不想,而是其中的千言萬語也不是能夠通過幾封書信和幾個電話可以解釋清楚的,他怕誤會會越描越黑,而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他曾經在山崗上給過的亦綰的承諾,兩年前深夜的一場滂沱大雨沖散了那九十九只螢火蟲,他記得,他都還記得那最後一只螢火蟲不期而遇的誓言,所以即使高考失敗了,即使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埋怨和無休止地施加壓力,他都記得山崗上曾經有一個小女孩靠在他的肩膀上給他講小和尚的故事,他記得她的倔強,她的隱忍和她的孤勇,他坐在那棵曾經一起躺過的棕櫚樹下看著水晶瓶里那只幽幽泛著淡黃色光芒的螢火蟲,他听著電話那端亦綰小心翼翼的啜泣聲,心疼著她的疼,良久方道,「亦綰,對不起,我不該讓你為我的魯莽行為而哭泣,對不起。」
亦綰听出他語氣里的憐愛和自責,眼淚瞬間傾巢而出,再也無須任何偽裝和懦弱地掩飾,在模糊的淚眼里,亦綰忽然擠出幾絲笑容,調侃道,「阮家明,你說什麼呢?誰為你哭了,你這個自戀的家伙,我跟你很熟嗎?」
家明也笑了,回辯道,「是,是,是,愛哭鬼,你可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亦綰正要發飆,忽然電話里傳來電流「呲呲」地聲音,家明畢竟是在山上,信號時斷時續的,只听到家明在電話那端嗡聲嗡氣地說著什麼,然後就是徹底斷了線,他反反復復地去喊家明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應。
亦綰忽然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掠過心頭,前一陣子還才從當地新聞里听到有關上迷霧山林偷盜的獵人被巨蟒活吞得只剩下兩條殘缺不全的腿的報道,雖然當地政府高度重視此類案件,但畢竟迷霧山林人跡罕至,已經被荒廢了很多年了,除了偷盜的獵人和某些不怕死的莽漢,鄰近的村民根本不敢擅自上山,所以村委會也沒有采取封山的措施。
想到了這里,亦綰忽然渾身嚇出了冷汗,緊緊捏住的紅色話筒也印出了幾朵濡濕的汗漬,像一朵在暗夜里開敗了的寂寞薔薇。
亦綰驚慌失措地按著來電顯示的手機號碼瘋狂地重撥過去,那幾個顫顫巍巍的阿拉伯數字像一道封印的魔咒,打不通,依舊打不通,始終打不通。
她失魂落魄地撂下電話,整顆心都在撲通撲通地亂跳個不停,手心里像有什麼東西在緩緩流逝,她想緊緊地去抓住,卻發現自己什麼也抓不住,那種空落落沉甸甸的感覺像一根尖銳的細針,她感覺疼,第一次她在為家明的安危而焦急擔憂,就像曾經的家明總是會幫她包扎傷口一樣,她感覺到了那種剜心的疼。
亦綰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房間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外套就匆匆地沖出家門,忽然地一瞬間,她驀然瞥見放在書桌上的台歷被她用紅筆圈出來的赫然醒目的日子,農歷七月十五,鬼門關大開的日子。
亦綰忽地嚇得一個激靈,搭在手腕上的外套就像一只失落的蝴蝶巧然滑落,亦綰蹲□子的一瞬間才發現眼淚早已撲簌簌地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滾落下來。
原來真正在乎一個人的時候,心可以這樣疼,像有一把尖銳的利器狠狠地在心肝肺腑剜出一道極深極細的裂痕,那種用力呼吸到喘息的感覺,讓亦綰忽然生了害怕失去之心。
她顧不得去擦臉上猶自漣漣墜落的淚水,穿上外套就往後院的水跳板上狂奔而去。
夜,幽暗明亮得像一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清冷的月色如一層薄薄的輕紗,勾勒出湖面上白色水泥船優美寂寥的輪廓,而身後卻是大片大片盛開凋零的紫黝黝的玫瑰花瓣。
亦綰一直都記得那晚的月亮格外地明亮,亮得刺眼,像一刃清冽的劍鋒深深地剜進心里,而漫天的星子卻像一場不期而遇的古老的誓言。
在星月璀璨的光芒下,亦綰的心在微微顫抖,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家明他絕對不會有事的。
當水泥船被亦綰撐的長竹篙急急穿行于蘆葦蕩和荷葉之間的時候,她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禱著。
從亦綰的家到迷霧山林劃船大約有二十分鐘的路程,湖面的水依舊是厚沉沉的碧綠,在月光的映照下,越發顯得綠意森然,像貓眼石一般熠熠地泛著迷幻的鴉青色黑白暗影。
當亦綰急匆匆地趕到迷霧山林的時候,家明也剛好從山上下來焦急地解著水泥船拴在樹樁子上的纜繩,他的臉埋在陰影里,看不清楚,但臉部優美的輪廓弧線在月光里卻異常地冷峻沉穩。
他縴長的手指摩挲著纜繩粗狂的繩結,而亦綰就站在離他幾步之遙,像一只翩然巧落的蝴蝶,家明不曾驚覺她的驀然棲息。
他做事永遠都是一副一絲不苟專注的神情,就像他曾經給她紅腫的傷口涂抹的紅藥水,跌進坑窪里被尖刺劃破傷口的白色蝴蝶結。
亦綰都記得,她分明記得,像深深地刻進骨子里一般,她不想去驚擾他,卻小心翼翼地喊著他的名字,聲音里有失而復得的欣喜的沙啞,她喊他,「家明。」
如廊檐下錚錚相叩的泉水,家明忽然揚起臉,挹起的下頜因為驚喜而漾起了兩朵好看的淺淺的梨渦,他沒有吭聲,而是快步走上前將亦綰一把摟進懷里。
那樣緊卻是那樣的小心翼翼,緊得亦綰都快透不過氣來,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她。
亦綰听見家明在她的耳畔溫柔地說著,「亦綰,對不起。」
她可以感受到他從胸腔里發出來的聲音里的顫抖,整整兩年時間的相隔,那種一旦松手就再也要不回來的感覺,唯有緊緊的懷抱方能感知到彼此惺惺相惜的氣息,像一種相濡以沫的執子之手。
亦綰知道,家明比她還擔心彼此的安危,她緩緩摩挲到他胳膊肘上的那條鮮紅的傷口,隱隱摻雜著泥土的芬香。
他一定是在下山的途中跌跌撞撞地摔了一跤,他一定在滿山崗里焦急地尋找著哪怕是一丁點的通訊信號,而那只裝在玻璃瓶里的螢火蟲卻安然無恙地棲息在家明褲子的口袋里,熠熠地洇染開一圈一圈的橙黃色的光芒,在寂寥浸水的深夜里,閃爍著稀薄的紅影。
亦綰忽然心疼地落下淚來,明亮的眼淚棲在家明的肩上,像一只安然歸息的蝴蝶,兜兜轉轉,他一直都在她的身旁,一直都在,不曾離開。
家明心疼地替她拭干眼淚,笑著說,「亦綰,你怎麼一個人就跑到山上來了?這麼晚了,一個人劃船會很不安全。」
亦綰沒有躲躲藏藏著自己的心事,而是直截了當地說,「我很擔心你,阮家明,你知不知道,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怕……」亦綰伏在他的肩膀上早已泣不成聲,唯有月光和星輝知道,當時的她是有多麼的驚慌失措,恨不得肋下可以生出一雙羽翼,像一只翩然起飛的蝴蝶,分分鐘飛到家明的身邊,告訴他千萬不可以出事。
家明深邃的眼眸里就有了一絲轉瞬即逝的痛楚和愧疚,他輕輕地撫模著亦綰那如鴉青色一般的烏黑發端,聲音嘶啞而溫柔,「傻丫頭,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山上的信號不好,我尋遍了整個山頭也找不到一處有信號的地方,你知道你這樣一個人在深夜里劃船過來,我會更加擔心,以後再不許做傻事了,知道嗎?亦綰,其實,你只要安靜地等在原地,我就會一直站在你的身後,護你周全。」
眼淚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家明白色襯衫的肩頭,一圈一圈地洇染開來,像狹長綿延的海岸線上盛放的一朵朵哀艷的水仙。
家明忽然將藏在褲兜里的盛有最後一只螢火蟲的玻璃瓶拿了出來,輕盈地放在亦綰的手掌心,一種奇異的熨貼觸感從掌心一直溫暖到心里。
小小的螢火蟲像一滴從雲端輕輕滑落的藍色雨珠,在如葡萄紫絲絨般的幽暗深夜里熠熠地閃爍著微弱卻豐盈的光芒,而那只系著紫色蝴蝶結的玻璃瓶在月色里卻像是一只五彩繽紛的水晶樽,優美而輕縴的剪影輪廓在沉寂的山林里劃過一道道璀璨奪目的精致弧線。
亦綰破涕而笑,縴細的手指在玻璃瓶上緩緩地摩挲著。漫天的星子像人世間一顆一顆晶瑩剔透的眸子,她忽然從家明肩頭揚起的嘴唇不經意間卻剛好踫觸到家明低下頭來的溫燙濕潤的唇。
剛剛好,不偏不倚,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天荒地老。
四目相對的時候,亦綰忽然瞪大了眼珠子,雖然亦綰今年已經十六歲,但畢竟是初吻,第一次他的唇瓣輕巧地落在她的唇上,帶著心疼的小心翼翼和年少輕狂之間互相試探的蠢蠢欲動。
亦綰的心里就像有無數只小鹿在豐沛肥沃的森林里亂撞,撲通撲通,撲通撲通,臉上脖根也羞紅了一大片,身後是大片大片盛開的紫黝黝的黑夜,漫天璀璨的星子和如水的月色成了舞台的布景,而亦綰和家明成了彼此生命里尋尋覓覓的主角。
而當聚光燈打在臉上的那一刻,亦綰忽然覺得手心里空落落的什麼也抓不住,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讓她感到害怕,也許是一切幸福都來得太快,也許是那晚的月亮實在是太過燦爛美好,像一出低迴婉轉的折子戲,一線流光,水袖翩舞,大紅的幔布緩緩扯起……
當握在手心里的最後一只螢火蟲緩緩跌落草叢的那一瞬間,亦綰忽然幡然醒悟,整整兩年時光的失之交臂和電話那端嬌俏甜美的聲音,她很想嘗試著努力去忘記,卻發現心口早已被磨蝕出了一個巨大的無法彌補的大洞,莽莽的寒風吹過來,她覺得空蕩蕩地疼,那個傷口,原來一直都來不及痊愈就已經開始在潰爛。
亦綰忽然用盡力氣去推開家明的胸膛,她看到家明眼里轉瞬即逝的失落和意料之中的孤注一擲,她看見家明倔強而清冽的嘴唇轉變成了暗淡垂危的灰白色,在冰涼的月色里,他的眼珠發出泠泠的玻璃一樣的光輝,她的心在隱隱作痛。
家明忽然低下頭,聲音嘶啞而凜冽,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他說,「亦綰,你始終都不肯原諒我。」
作者有話要說︰想起那日深夜,不經意間掀開窗簾,看到的漫天星子,那樣美,像一場不期而遇的承諾。就像範柳原曾經對粉頸低垂的白流蘇說的那樣,不知為什麼,每次看到這堵城牆,就會想到天荒地老的承諾。不知為什麼,即使這世上沒有一段感情不是千瘡百孔,但我依然相信,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古老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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