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娘是讓人抬進陸府大門的。事後想起這事兒,頗令她覺得有幾分尷尬。
她身上的孝服在進門前已被除去,被人隨便套了一件粗布夾襖。那衣服已經有些年頭了,紅色的布料顏色發灰,里面的棉絮隱隱地透了出來,已經不是簇新的白色,而是泛著一股暗黃。
這樣的穿戴,別說是陸家的小姐們,就是各房屋里有頭有臉的丫頭,穿的都比這個要好。
寧娘當時卻顧不上這許多。她整個人病得昏昏沉沉,額頭上的傷口被包得嚴嚴實實,身上被壓了兩床棉被,屋里還點了個炭火盆。饒是如此,她還是覺得渾身發冷,身子止不住地發抖。
屋子里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偶爾有個怯怯的聲音總在那里輕輕地喊她。她幾次掙扎著想要發出點聲音回應一下,但喉嚨口就像火燒般灼熱,微微一動就疼得厲害。加上她神智也不清楚,略微迷糊了一陣,又忍不住沉沉睡去。
這樣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的日子,寧娘也不知道自己過了多久。只感覺身子是越來越暖了,醒的時候比睡的時候多了不少,喝進嘴里的藥也知道是苦是酸了,讓人扶著去淨房的時候不再是雲山霧罩,頭暈得連眼楮都睜不開了。
她知道,自己正在漸漸地好轉。或許她與這具陌生的身體,也正在慢慢地契合。
只是對于自己目前的處境,寧娘依舊知之甚少。那些個丫鬟婆子每天來來回回,偶爾也會湊在一起閑聊幾句。寧娘支著耳朵使勁兒地听,也不過是听到零星的幾個詞。
什麼「四小姐」,什麼「命苦」,還有什麼「惡疾」「和離」之類的。寧娘听得不太清楚,她們聲音太小,她精力也有限。把听到的這些在腦子里來回地折騰,也不過讓她大概弄清楚了一件事情。
自己大約就是她們嘴里所說的「四小姐」,听起來她的命似乎不太好。想想也是,這身體的主人都鬧得要撞柱尋死了,這命只怕真是糟透了。
每次想到這里,寧娘都恨不得立時睡過去,永遠都不要醒來才好。這個時代與她格格不入,與她原先的生活相差太多,如何在這女人活得十分卑微的年代生存下去,寧娘一點頭緒都沒有。
想到這些,她頭上的傷口就開始隱隱作痛。寧娘抬手揉按著太陽穴,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房門卻在這時被人從外面推了進來。寧娘心一凜,趕緊把手放回被子里,假裝自己還在沉睡,耳朵卻支起了仔細听著屋里的動靜。
大約是兩個婆子走了進來,一個聲音爽脆得很,一進屋就開始抱怨︰「太太也真是的,這大冷的天還讓人修葺青羅居。這下可好,鬧出了人命,那馮二一家老的老少的少,一堆人湊到大管事那兒去哭,大過年的,听著多晦氣。」
另一個低沉的聲音立馬喝住了她︰「我說慶生家的啊,你小聲一點,這話可不能讓四小姐听了去。」
慶生家的冷哼了一聲,顯然很是不屑︰「哎呀芳林嫂,你就放心吧。我听四小姐屋里的小丫頭說了,那大夫開的藥都有寧神靜氣的功效,四小姐且能睡幾個小時呢,哪那麼快就醒。你也不想想,若不是這樣,這些天咱府里能這麼太平?就憑四小姐能在先頭夫人的靈堂上做出那種剛烈的事情來,若不下點猛藥,這幾日府里早就鬧翻天了。」
「唉,這四小姐說起來,性子就是硬了些。如今這般的情勢,她也該識趣一些才是。若是還跟夫人鬧個不休,往後的日子啊,只怕……」
「夫人怕是沒這麼好的性子由著她鬧。那馮二一家哭得再凶,夫人也不過就是打發二十兩銀子了事。這年頭,人命賤如紙。雖說她是正經的嫡出小姐,畢竟身份有別。府里沒有親娘撐腰,就是在老爺面前,說話也不硬氣。」
那芳林嫂就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四小姐本該過得比誰都如意,誰會想到能出這檔子事情。不過說起來,四小姐帶回來的修哥可要比太太屋里的朗哥大上幾個月,若是論資排輩,二房的嫡長子只怕是要換人了。」
「瞎說八道什麼。有太太在,誰還能越過朗哥去。再說了,那修哥是不是老爺的種還說不清呢,這也算是咱們大晉開國以來的一樁奇聞了。這男女和離本就是聞所未聞的事情,這和離之後還能生下兒子的,說出去只怕真要笑掉人大牙了。你且瞧著吧,夫人必定不會甘休,這個修哥說不好,便要被掃地出門。四小姐別說指望著修哥給自己掙臉子,求神拜佛別被他連累便是萬幸了。」慶生家的越說越起勁,聲音也大了起來。
「我看不至于,太太對四小姐還算不錯,那青羅居本就是四小姐原先住的。她離家這些年,太太一直沒讓人動,如今還讓人修葺一番再還給她住。只怕將來對四小姐,也不至于太差才是。」
「你這個人,看事情總是這般淺。太太那是要給自己掙臉子,省得擔上個苛待繼女的名聲,傳出去也不好听。不過就是一個園子罷了,咱們陸府這麼大,區區一個園子算什麼。它青羅居再大,還能大得過太太的正院?那都是做給人看的。」
「媽媽們這是聊的什麼,這般有趣生動,倒不如也說給我听听。」慶生家的正說得起勁,冷不防一個清冷的女聲插了進來,把屋里的三個人同時嚇了一跳。
慶生家的聲音一下子就變了︰「原來是……芳草姑娘啊。我、我們沒說什麼,就是說太太讓我們把這屋里的楠木太師椅給搬去青羅居。過幾天四小姐搬過去後便能……」
「既然如此,媽媽便趕緊搬吧。搬完了也好向太太回話去。」芳草的聲音听上去冷冷的,明顯是听到了方才兩人的對話。寧娘雖然沒見著她的臉孔,卻能從她的聲音里感覺到這個人倨傲。
這應該就是大戶人家的游戲規則了。混得好的,哪怕只是個丫鬟,也自有一股凜然之氣,比如這個芳草。混得差的,哪怕是個嫡出的小姐,也能被人隨意編排,這自然就是她這個所謂的四小姐了。
寧娘的頭疼得更厲害了。朦朦朧朧間,屋子里的幾個人什麼時候走的她都沒留意到。她沒有料到,那竟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踫上慶生家的和芳林嫂兩個人。在那之後,這兩人突然就消失不見,闔府上下就像從來沒有過這兩個人,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寧娘從這件事情上,漸漸也悟出了陸府的一個原則。任何人,不管得勢不得勢,若是礙了那個二太太的眼,都不會有好下場。這個年頭,人命不值幾個錢,特別是這些家生的奴才。一個不留神丟了小命,連冤都沒處訴去。
二太太是陸府的當家女主人,想要收拾兩個亂嚼她舌根的婆子,實在是易如反掌。
只是這都是後話了。當時寧娘腦子里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情。那個慶生家的和芳林嫂嘴里的修哥是何許人也。听上去他似乎與自己頗有些瓜葛,是個令二太太非常忌諱的人物。這樣一個與自己關系密切卻又身份特殊的人物,對自己到底是好是壞,寧娘一時也看不透。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的身子總算是一日日好起來了。過了臘月十五,寧娘已經能自己下床走動,屋里唯一的小丫鬟銀紅長長地松了口氣,終于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膽了。
太太把四小姐交給她照顧,若是出了差錯,自己只怕小命不保。更何況她原就是四小姐身邊的老人兒,自然也是盼著自家小姐能一切順遂。說到底,再怎麼身份尷尬,嫡出的小姐總是比庶出的要好,太太再怎麼看不順眼,將來挑姑爺的時候也得顧著陸家的顏面。
銀紅的想法很單純,跟著小姐跳離陸家,一起去到姑爺家,再由小姐做主找戶人家嫁了,她這一生也就無所求了。她沒那些大丫鬟的野心,什麼通房什麼姨娘,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只要結束這種整日里提心吊膽的日子,就已經夠了。
寧娘跟銀紅幾日接觸下來,也有些模透了這丫鬟的脾氣,知道她不是個好高騖遠的性子,人比較踏實穩重,很對寧娘的胃口。這屋里時常就她們兩個人,其他的丫鬟婆子們在她醒的時候一般不進這個門,像是有意避著似的。听銀紅說,她們都是臨時被二太太派來這里照顧她的,以後的去向還不清楚。寧娘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她們是怕與自己走得太近,到時候就真被送到她身邊來當差了。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哪怕是下人,也都尋找著高枝兒攀。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她這里顯然不是什麼有前途的崗位,沒人願意來也在情理之中。
寧娘也不介意,只是每日里跟銀紅閑聊,想從她嘴里多套些信息出來。從前的事情,她自然是不記得了,銀紅倒也沒大驚小怪。小姐本就傷了頭,又失了至親,一下子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也是有的。寧娘問什麼,她便說什麼,一點兒也沒藏著掖著。
「我前兒個听人說,有個叫馮二的被派去青羅居,不知是出了什麼事兒,鬧得他們家人來府上哭鬧?」寧娘坐在窗前的矮幾邊,手里翻著一本銀紅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冊子。那上面歪七扭八地寫了不少詩詞,顯然是有人在抄寫前人的詩作。寧娘費力地掃著上面的字,說話的語氣卻很平靜。
銀紅一听這話兒,話匣子便開了,先是嘆了一聲,隨後便解釋道︰「太太說小姐回來了,讓人把青羅居修繕一番。偏偏這瓦工府里的人做得都不太順手,便從外頭雇了個散工馮二來。這不一進臘月便是連日大雪,那馮二爬上堂屋除雪的時候不小心一腳踩空跌了下來,不巧摔著了脖子,人便這麼沒了。听說他家里只得一子年紀尚右,他媳婦領著孩子父母上大管事那兒哭去了,鬧得太太好不高興,原說要給馮家五十兩銀子的,當時便改成二十兩了。那馮家原是想哭一場能多要一些的,沒成想……」
這個傳說中的二太太,看來也不是個大方之人。寧娘不禁替那個馮二感到可惜︰「說到底,還是我害了他,若是不修青羅居,便不會有這事兒了。」
對待人命,寧娘可比古時候的人重視得多。
「小姐怎麼說這種話,是那馮二運氣不好,與小姐有什麼關系。」銀紅端了杯清茶過來,這屋里要什麼沒什麼,連茶葉都得省著點喝。銀紅將青瓷蠱擱在一旁的矮幾上,掃了一眼那本冊子,勸道,「小姐身子還沒好全,這書不看也罷。」
「無聊亂翻翻罷了。你這是從哪兒得來的這書?」
「記不清了,想是哪個哥兒從前用來練字的,用過便扔進雜物堆了。我也是前幾日在耳房整理東西,才理出這些來的。」
不要的東西都堆到她屋後的耳房里,瞧她這「嫡出」的小姐日子過的,可夠寒酸的。寧娘自嘲地撇了撇嘴,繼續這個話題︰「是哪個哥兒,朗哥嗎?」府里有幾個哥兒她並不清楚,但除了修哥外,她只知道還有個朗哥。
銀紅一听這話,臉上笑意便濃了起來︰「那自然不會。朗哥書讀得極好,一手字也寫得漂亮。我听太太屋里的胭脂姐姐說,朗哥那一手字,就連先生都不住夸獎,說是極為難得呢。」
寧娘有些意外銀紅的表現。平日里提起太太那邊的人或事來,銀紅總是一副小心翼翼又隱忍的模樣,鮮少像今天這樣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看起來,年輕的哥兒對姑娘們,總是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寧娘裝作不經意地翻了一頁紙,語氣平淡地問道︰「銀紅我問你,修哥這幾日人在哪里?」眼下寧娘最關心的,就是這個人的去向了。前幾日那個怯怯的聲音大約就是修哥的,只是這些天她身子漸好,反倒不見這孩子的蹤影了。
銀紅一听她問起修哥,方才一臉的霽色立馬消失無蹤,整個人變得有些無措,喃喃了半天才勉強道︰「小姐,太太說,您這幾日身子不好,不讓修哥來打擾您。暫時把修哥留在了……」
「哪里?」
「留在了芳姨娘那里。」
這個芳姨娘,寧娘听銀紅提起過。她本是太太的陪嫁大丫鬟,因性子柔弱容貌卻出眾,被太太做主讓陸二老爺收了房。听說那芳姨娘是府里一等一的老實人,修哥在她那里,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才是。
只是,她來府里已多日,醒著的時候卻一次也沒見過修哥。若非這孩子天性涼薄,那只能說是二太太想著法子要將他們兩人拆開了。寧娘從那天慶生家的和芳林嫂的交談里,多少猜出了一些。這修哥只怕是與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現在身份尷尬,尚未得到陸家的承認,在這個家里的處境,只怕比自己更難熬。
想到這里,寧娘便嘆了一聲︰「也不知何時能與修哥見上一面。」
「快了快了,再過幾日便可以了。太太說,年關之前要把這事兒給定下來的。」銀紅見寧娘情緒低落,急于安慰她,一不留神話便沖出了口。
「定什麼事兒?」
銀紅一張臉脹得通紅,緊張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後伸手將窗戶嚴嚴實實地合了起來。她本不想再多說什麼,但見寧娘一臉認真地盯著自己,知道這一樁是躲不過了,只能湊到寧娘耳邊,輕聲道︰「太太說,要趕在年前……滴血驗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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