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娘一下子就想起那個人是誰了。
雖然沒見到長相,但就憑那一句話,她瞬間就明白了過來。
這世間竟有如此湊巧的事情,那一日他俠肝義膽出手相救,大約他們兩人都不會料到,過了十天半個月,他竟會拿劍抵著她的喉嚨。
兩次相遇,他都只說了寥寥數語。可就憑著那幾個字,寧娘竟確信無疑地將兩個人聯系在了一起。她對自己的這一判斷感到驚奇。
或許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在心里放大化。哪怕第一次相見時他只說了「胡鬧」二字,卻也如刀刻一般印在了自己的心上。
可他為何會在這里?
夜深人靜時,寧娘的頭腦變得清晰起來。他必定不是陸家人,會躲在密室里的人,通常都不干好事兒。現如今陸家上上下下大約只有她知道那人的存在。可她應該怎麼辦呢?
寧娘終于想到了這個關鍵的地方。若按著常理,她必定要立馬將此事報告給祖母與母親,再由她們將此事告知衙門,等著官老爺上門來抓人。可是這個人救過她一命,不止救了她,還救了她的弟弟妹妹們。
一個會在危險時刻出手相救的人,應該不是個壞人。至少不是個窮凶極惡之人。他或許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啟齒,或許被逼無奈落入窘途。像今天下午那種情景,他本可一劍殺了自己,可他卻猶豫了。
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分明是感到惋惜與無奈的。若不是後來春晴來了,寧娘其實很想知道他究竟會不會殺自己?才剛救下她,又要親手結果她的性命嗎?
寧娘在床上輾轉反側,眼前又出現了那一小串血跡。那人應該是受了傷,暫時躲進密室休息。若不是向上帶傷,以他出神入化的箭術,大概不需要躲藏得這般狼狽。
可他又是怎麼知道這處宅子的密室呢?寧娘想起這宅子的由來,前朝王爺留下的遺物,大約只有跟他有關的人才會知道。這麼說起來,這人會是前朝作孽?
寧娘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心肝兒都微微發顫。她真覺得這趟穿越很不帶勁兒,日子過得苦巴巴不說,還時不時惹上點大麻煩。先是差點死于非命,這會兒難道又沾染上了反賊?
也不知那人傷得重不重?
一想到這個,寧娘真想抽自己一下。這都什麼時候了,她竟還關心這個。可她越這般想越是忍不住要琢磨。救命恩人如今落了難,自己該如何做才算是對得起良心呢?
寧娘了無睡意,索性披衣從床上下來,踏著房中的月色來回踱步兒。她沒留人值夜,屋里丫鬟人手不夠,僅有的幾個都被她趕去照顧兩個小的了。
屋外像是起風了,傳來一陣陣樹葉沙沙的響動。屋子里倒是炭火燒得正旺, 啪直作響,听得人心頭暖暖的。
他身上有傷,天又這般冷……寧娘覺得自己簡直有些忘恩負義了。她猶豫了片刻,終于下定了決心。先是換了一身出門的衣裳,又在屋里隨便找了些點心包起來,最後還翻了一包春晴先前整理好的白布繃帶什麼的。翻找的過程中意外的還尋得一瓶傷藥膏。她對這東西也不懂,不管有用沒用一並帶上。
她把這些東西都包在一塊素錦綢布里,又披了件藏青色夾絨披風,趁著外頭夜色正濃無人走動,悄悄地往小跨院走去。
那小跨院離得不遠,沒多時便到了。寧娘白日里來的時候不覺得害怕,這會兒頭頂月色朦朧,照得身邊樹影煢煢,看得人心里滲得慌。寧娘抬手推了推小跨院年久失修的木門,一聲拖長了音的「吱嘎」聲簡直令她寒毛倒豎。那院里還種著一棵兩人抱的老槐樹,此刻風一吹,僅有的幾片樹葉兒便嘩嘩往下掉,遠看就像許多鬼影子迎面撲來。
寧娘嚇得手一抖,那素錦包袱差點兒就掉在地上。她強忍著尖叫的沖動,不敢多看四周的情景,快步往書房里走去。
書房里黑沉沉的,只有門口一小片兒地方照著月色。高高的書架此刻就像一個巨人,幾乎要朝寧娘撲過來。要不是她來這里好幾回了,這會子大概早就尖叫起來了。
她進屋後也不敢多言語,只是走到書架邊上,輕輕將手里的包袱放在了地上。因為不確定那人還在不在,她又伸手敲了敲書架。若他還在,必定會听到動靜。若他走了……
走了更好,省得自己提心吊膽。寧娘放下包袱後不敢多留,轉身便沖出了屋子。那著急的模樣就像後頭有十個八個惡鬼在追趕似的。
她一路逛奔回自己屋子,沖進房間換下衣裳便縮進了被子里。一直到這會兒她才真正感到了害怕,明明屋里暖和得很,她卻嚇得渾身直發抖。
果真報恩這種事情,真真是很難做的。可她還是做了。不管那人是好是壞,他總救過自己一命。一報還一報,她跟他也算是兩清了。
寧娘在床上抖了半天,總算在驚懼不安中進入了夢鄉。她並不知道此刻的小跨院里,正有人在那里翻她留下的包袱。
「點心,白布,還有藥膏,準備得倒是挺齊全。若是能再有一壺酒便更好了。」密室內只亮著一盞小油燈。昏黃的燈光下說話的人輪廓大半掩在了黑暗中,隱約只能看到挺拔的鼻梁與薄唇連成一線的孤度。
「她一個姑娘家,哪里來的酒?」另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那人一面說話一面將身上被血浸透的白布繞了下來,拿出隨身帶著的一個玉瓶,倒了些粉末在手上,重重壓在了傷口處。雖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先前說話的那個人還是忍不住道︰「哼一聲又如何,我也不會笑話你。」
「哼了又能如何,你也不是大夫,治不了。」黑暗中的人回了他一句,隨即拿出寧娘送來的白布,重新纏起了傷口。她的藥膏雖然用不上,但這布卻送的很及時。他可以不吃東西,卻希望能換一下紗布。畢竟從小到大他過得也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如此落魄倒真不多見。
先前那人忍不住調侃他︰「是啊,知道你才是大夫,只要還有一口氣便能救回來,難怪這般拼命,竟是連命也不要了。」
他雖然說著責備的話,眼神里卻透出感激之情來︰「言之,我真不該讓你來這里。」
那個叫言之的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才多大點的孩子,哪里學得這般老成。這話便是說反了,我來這兒是正經辦差,你私自跟來才是胡鬧。怎麼到了你嘴里,我倒成了多余的那個了。」
「若不是我,你哪里需要來這里。你這雙手明明該拿針刺穴才是,現在卻拿劍殺起人來。我知道你心里並不願如此。」
密室里突然靜了下來,良久才听到那個叫言之的輕輕一嘆,伸手拍了拍另一人︰「人活在世上,哪能事事如意。少不得也要做些自己並不願的事情。我不願殺人,你呢,你當真願意來這兒?」
這下子,輪到另一個人沉默了。他年輕俊透的臉龐上隱隱露出了幾分殺氣,黑漆的雙眸在這樣暗的燈光下竟閃現了幾分光彩。半晌,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聲音又帶上了幾分調侃︰「我這命,這一出生便注定了。現在的情勢誰也退不了,不是你便就是我活。為了活下去,得踩著多少人的尸骨。我大約命不會長,手里的業障太多了。」
言之沒說話,捏了塊香檸糕就著水慢慢地吃了下去。這個話題太沉重,並且無解,他們兩人都是被命運推著向前的人,除了殺出一條血路來,沒有別的路可走。
他或許還能閑雲野鶴,可是他呢?若不往前沖便只有死路一條。他們兩人可以算是一同長大了,雖然他管他叫孩子,其實自己也比他大不了多少歲。
兩個人相互扶持才能走到今天,這種情誼旁人無法理解。即便兩人現在被困在這里,但似乎只要對方在,便覺得沒什麼闖不過去的難關。
過去比這更凶險萬分的關卡都過來了,如今只差臨門一腳了,無論如何也要捱過去才是。他想了想,拍拍另一人的肩膀。兩人對立的時候,幾歲的年齡差便看出距離來了。他已長成一個成熟的年輕男子,身材頎長健碩。對方卻還未月兌稚氣,身影略顯單薄,個子也只到自己的下巴處。一直以來他都把他當成個孩子護在身後,現在這個孩子卻要與自己並肩而行了。
或許很快有一天,他便要超過自己走在前頭了。
想到這里,他的語調也變得輕松起來︰「從前你可從不說這種喪氣話。人困在這方寸之地,連氣度也變小了?」
「確實有些小。羨慕你都淪落到這般地步了,竟還有紅顏知己送湯送藥的。這般好命,我這一輩子也學不來。」
言之忍不住自嘲一笑︰「人家只是個孩子。你沒見她臨走時那般模樣,活像踫上惡鬼一般。她這便是與我兩清了。當日不過隨手一箭,卻不料倒是個知恩圖報的。若世人都像她一般……」
「那還何需你出手相救。」少年借著微弱的燈光查看對方的傷口,又將視線掃過他半邊臉頰,「只看這一眼,便認出她是誰了?」
說完這話,少年又自嘲地笑了笑︰「也是,能讓你看上一眼,哪怕只一眼,哪還有認不出的理兒。要說你這人腦子確是好使,可有時候又像是不太好使。便說這回吧,平白無故非要戴那半張金面具。明明臉上半分疤也沒有,卻還裝得十成十像。要我說就是多余,你若不願娶那吳家三娘,直說便是了,誰還敢逼你不成?」
「我若拒婚,她日後如何說親。可我也不願為了她違背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你總與旁人不同。人人都盼著尋一門相當的親事多一份助力,你卻偏偏要娶一個庶女。」
「她雖是庶女,卻不比旁人差分毫,如何娶不得?」
少年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你放心,便是為了讓你娶得心上人,我也必定披荊斬棘一往無前。待日後我為你賜婚時,必要想起今日你我受困于此的情景。」
言之忍不住又笑了︰「先不說那些,倒是該想想,咱們此刻要如何月兌困。這宅子一下子住進這麼些人,事情倒有些不好辦了。」
少年不由搖頭嘆氣︰「你笑起來這般好看,平日里卻總是板著張,著實可惜了。算了,不笑便不笑吧,便是這樣滿京城的名門淑女都恨不得能進你家門,若再見了這一笑,只怕……」
「如今這般光景,你倒還有閑心調侃。這里不宜久留,即便要甕中捉鱉,好歹也要讓這家人先走才是。」
油燈光一閃,映在少年臉上。他漫不經心一撇嘴︰「她明日必還會來,到時你便與她說吧。既救了她的命,如今你有求于她,想來也不會拒絕。」
「你又知她是何人,隨便將事情托付于她。萬一她將此事聲張出去又待如何?」
「陸大人的家眷想來不至于太過愚笨。況且她今日既不說,明日必也不會說。」
言之微微一挑眉︰「你已知她身份?」
「浙江按察使陸正澤的家人。她在二房排行第二,按陸家兩房排序是四娘,下頭還有一個胞弟。」
言之微微皺起了眉頭︰「不過這麼幾天,你已派人查過了?」
「不是我派人查,而是他們查了自來告訴我的。人各有性子,有像你這般萬事不願多理會的,也有那些個想著法子表現自己的。」
「陸正澤乃是怡王一派。」聲音里透著幾分猶豫。
少年卻接嘴道︰「他曾是沈珮宜的姐夫。此人如今兩邊都不靠,暫時還能信一二。」
言之在密室狹小的究竟里來回走動,牆上投射出他挺拔修長的身形。少年望著他的背影愣愣出神,半晌忍不住問道︰「你還有何猶豫?」
言之轉過頭來,暗夜里他的聲音有幾分清冷︰「這樣的事情,她一個姑娘家,卷進來終究不妙。」
「噗」地一聲,密室里的油燈微微一跳,終究還是滅了。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少年悠悠的聲音響了起來︰「自打他們進了這間宅子,便已是卷了進來,哪里還逃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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