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祥慶班時,已經是月上柳梢。
街上,兩邊的商鋪門口已經掛上了燈籠,有的鮮紅有的璀璨,在黑夜里看的倒是分外喜慶顯眼。
穆青答應了要去喝李謙宇的送別酒,有些事情怕安奴漏了嘴,便想先讓安奴回去。本以為安奴不願,哪知道安奴卻是點了點頭,只是道了句「主子自己當心些」便離開了。
跟著李謙宇去了客棧,剛進門,就看到了在門口守護著的蘭若。一路上跟在李謙宇身後的虎目護衛看到蘭若後輕輕行了一禮,然後便躬身退了下去,順道帶上了門。
蘭若見了李謙宇和穆青,先是身體一頓,而後拱手道︰「主子,穆公子。」
穆青側了側身子沒有受全禮,李謙宇則是瞥了他一眼,並沒多言。
既然是叫身邊這人公子,而不是直接拔刀將他立斬當場,就表明這人與大皇兄沒有關聯。李謙宇臉上的神情不著痕跡的松弛了些,抬步往里頭走去,在他身邊的穆青並不知道自己不自覺地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只是覺得那個蘭若沒有再跟他多說話而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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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一樓是吃飯的地方,或許是因為提前有吩咐,已經清空的場子。二人坐定後就有人陸陸續續的端上菜肴,並不多,但是有魚有肉,穆青很滿足。
開吃之前,穆青還是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他身上有傷自然是不能喝酒的,變用茶水代替了。舉起茶盞,穆青站起來,道︰「這段日子承蒙李兄照顧,這里謝過。」
李謙宇端起酒杯,那杯子不小,里面是醇香酒液的味道︰「算起來,是你救了我一命,這杯倒是應當我敬你。」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穆青瞧著他,那張如玉的臉只是一杯酒就已經泛了淡淡紅色。穆青便擺了擺手︰「這謝也謝過了,敬也敬過了,便罷了吧,我覺得還是吃東西比較重要。」
李謙宇自然注意到這人的眼楮一直盯著桌子上的菜,淡淡一笑,沒有了猜忌芥蒂之後,穆青的坦然倒是讓李謙宇多了幾分喜歡。他自己酒量不好也不會逞強,便動了筷子。穆青也不和他客氣,卷起袖子開吃,只是幾塊桂花糕顯然沒辦法填補從中午就開始空空如也的肚子。
餓了的人吃起飯來時間總是很快的,等穆青覺得自己吃飽了的時候,就看到李謙宇正托著下巴看著他,因為喝了酒帶了些許血色的臉上神色淺淺淡淡的,卻因為燭光多了幾分暖意。
「餓得很了。」穆青有些不好意思。
李謙宇笑笑,不甚在意。
他的眼楮轉向被穆青提了一路現在放在一旁的兔子花燈上,伸手,拿了起來,放在面前瞧︰「現在還有賣花燈的。」
「雖然中秋已過,但是月月均有月圓。」穆青接了話,但是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眼前這人這次算是背井離鄉,怕是不會喜歡這個中秋節的。而自己,卻是和自己的家人隔了不知多少年多少哉,似乎再也見不到的。
哪知道,李謙宇臉上並沒有什麼落寞悲傷,依然是笑容淺淡,眼眸如同一汪深潭一般看不到底。
「穆青可曾想過,入士為何?」李謙宇把花燈撂在了一旁的窗台上,然後轉頭問道。
這個問題太過籠統宏大,若是說為國為民鞠躬盡瘁,他自己都不信。他想的是權利,錢財,俗到不能再俗的東西,但晉升到追求的方面,就要體現一下說話的藝術。
錢和美人,財富和愛情,一樣的東西,但顯然後者顯得高尚很多。
李謙宇瞧了他一眼,看穆青沒反應,臉上的笑淡了些︰「只是閑談,但說無妨。」
「那我可就說了。」穆青看著他,一雙桃花狀的眼眸中是澄澈見底的神采,「我想安身,我想立命,我想讓我的名字刻在大周朝的歷史上。我不想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不求富貴榮華,只求通達天下!」
李謙宇眼眸里有什麼,一瞬間一閃而過。
這句話堪稱叛逆,甚至是瘋狂,但李謙宇卻覺得听著順耳舒心。
爭奪太子,搶奪皇位,取得那至高無上,求得並不是高床軟枕美味佳肴,而是權勢,是威望,一呼百應,萬萬人之上。
李謙宇的所思所求,也不過是如此罷了。
可他已經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
那些鮮血,性命,無數次的死里逃生和謀劃計算,換來的居然是貶斥封地永世不得返京。
可悲,可笑!
「你端得上是叛逆。」李謙宇這般說著,心中倒似乎火在燒,手卻是平穩的給自己倒了杯酒。
李謙宇彎了彎唇角︰「不過是一時笑語耳。」
「卻是真言,可對?」
「你說是真便是真。」
李謙宇不再問,昂頭又飲盡一杯酒,臉上越發升起暈紅︰「爽極!」
穆青卻沒回答他,而是又給他倒了一杯。
李謙宇接過,一口飲盡,眼中都有了霧氣升騰。他看著穆青,微微抬了抬下吧︰「可有詩來?」
穆青也不含糊,擊箸而歌。1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李謙宇卻是笑了,拿著酒杯指著他︰「中秋早過,你怎可做中秋的詩句?當罰,當罰。」可轉即,就又搖了搖頭,「但是卻是好詩好句,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呵呵。」
穆青看著他,伸手摁住了他拿著酒壺的手,感覺到這人的手有些微冷,心中只是微微一動,臉上的神色柔和得不能再柔和︰「你醉了。」
「醉了好,我還沒醉過。」李謙宇拂開了他的手,竟是直接對著酒壺喝了起來。
喝醉了的人都說自己沒醉。
穆青有心攔他,但看著在他身後的蘭若都是面無表情,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李謙宇縱然看似身體縴細,但畢竟是足足大了穆青七歲,自然不是穆青制得住的。
一壺酒,就這麼盡數被這人倒進了嘴里,然後便靠著牆,坐的很直,但卻閉了眼楮不省人事。
即使是喝醉了昏睡過去,李謙宇依然背脊挺直,不會胡言也不會亂語,端方,乖順,哪怕是手都是攥得緊緊的蜷縮在寬大廣袖了不漏絲毫痕跡。
「李兄,你喝醉了。」穆青不知道這人听不听得到,只微微傾身上前把這人仍拿在手上的酒壺拿下來放到一旁。
轉頭,看著他,睡著了的李謙宇比起醒來時多了許多沉靜和安然,只是那雙眉仍是緊緊地蹙在一起,不曾分開。如玉的面龐上有了絲絲紅暈,淡淡的,在這搖曳的燭火中,攝人心魄。
穆青安靜下來,他的手,踫觸著這個人的指尖。幾乎是下意識的就用手掌包裹住了這人微冷指尖,等待他慢慢地被捂熱。
和他一起靠在牆上,穆青盯著窗邊的雪白兔子花燈愣愣出神。
從一開始的相遇,就是刻意和算計,之後的相處穆青也是時時刻刻打了精神,在思考,在謀劃,哪怕是一絲絲神情都要細細籌謀。
自己的沒有半分真心,卻在最後得了這人片刻的真性情。
值得麼?
值得吧。
至于到底是為了博一個前程,還是為了讓這人把自己記在心上,穆青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穆青離開時已經是深夜,他只身走了,瘦小的身影迅速隱匿在黑夜中。
蘭若目送著他離開,而後走到李謙宇身邊要把他扶起,卻看到這個剛剛還醉的不省人事的男子緩緩睜開了眼楮。雖然臉上還有這鮮紅,但眼楮里卻是一片澄明。
拂開了蘭若的手,李謙宇自己撐著牆站了起來。
慢慢地走到窗邊,秋日夜風撲在臉上,幾乎是瞬間就讓人清明起來。李謙宇看著外頭的漆黑夜色,狹長的眼眸轉向手邊的花燈,被人暖熱了的指尖緩緩伸出,踫了踫兔子花燈的頭,花燈晃了晃,里頭的燭光也跟著忽明忽暗。
李謙宇輕輕呼出了一口氣,微微垂了眼簾,聲音清亮似水︰「蘭若,本王要知道這個人以後的一舉一動。」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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