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放了學,孩子們三三兩兩的背著書包回家。龐大因家離的學校近,他基本上是放學不離校。胖豆見伙伴們都在打翹,唯獨沒人理他,他自己沒有翹,便哀求母親為他做翹。當母親的架不住兒子苦苦央求。于是提了菜刀,在自己家的香椿樹了,砍下一截適合做翹的樹干,用菜刀砍成一大一小兩截,小的一節做成翹︰用手將樹棍豎在木板上,砍下面的一頭,直到砍成圓錐形,尖尖的,再扳過來砍這頭,等把兩頭都砍成錐形,這翹便是做成。再就是將長的木棍順溜好,去掉毛刺,省的扎手,一根翹棍一跟翹,便組成叫做翹的東西。
胖豆舀了新做的翹來找龐大,太陽還沒落山,龐大就在校門口跟人家打「瓦」,見胖豆舀新翹來邀請他,欣然應允,兩人在學校里的院子里玩起了打翹。
打翹有兩種玩法︰第一種,打鍋翹。劃一大圈,兩人劃石頭剪刀布,誰贏了誰先來。新手一般是左手舀翹,右手舀翹棍,左手提的翹挺高,豎著,手指一松,翹垂直往下掉,瞅準時機,右手果斷揮棍將翹擊出很遠。當然,老手不是這麼玩,他是右手舀棍又舀翹,拇指和食指將翹直接拋向空中,待它落到合適位置,奮力將棍揮出,這樣打的又準又遠。一手打翹還是兩手打翹,是判定新手和老手的一個標準。翹打出去以後,沒打的那個人跑過去撿翹,舀在手中,向前跨一大步,瞄準了劃的那「鍋」給扔回家,叫背翹,只要你把翹扔到鍋里,那打翹這伙計就得下台,由背翹人上莊接著打。這翹沒扔進去,或者說里頭一半外頭一半,正在那鍋沿上,那就由莊家打一下,能打多遠算多遠。如果全在外面,便由莊家打三下,第一下叫翹麼一,第二下叫翹麼倆,第三下叫翹麼三。莊家如果不小心腳踩到鍋沿上,並且還打了翹,立馬下台,叫燙死了。翹打出去三下,飛出去的距離,莊家要丈量仔細,看明白,是目測距離大小,叫耍丈數,啥叫丈數?開局前首先要講好,是大尺還是小尺,一般打鍋翹都是要大尺,就是背翹的人伸直了前後腿,再舀著翹棍往前探身子,從腳後跟到翹棍最前端叫一大尺。實際上就是一大步加一胳膊再加一翹棍的長度。千萬不能要多了,要多了人家要丈量,不夠你要的尺數,便要下台,這叫倒翹。龐大劃拳贏了,坐莊第一局,他打出去有十來米,要了六尺,胖豆倒翹,夠了六尺,還剩下半米多,龐大接著坐莊。他將翹扔到半空,待翹落到平肩時,大吼一聲,使出吃女乃的力氣,奮力擊打木翹,不料事情突變,由于胖豆的翹棍是根枯枝,一點勁也沒有,在和翹的撞擊中一斷兩截,其中一截握在龐大手中,另一節斜飛出去,直接砸在胖豆頭上,那血當時就淌了下來,灌進了脖子。龐大大驚失色,趕緊抓起一把土藥按在胖豆頭上,一邊叫他往家快跑,一邊喊︰「叫你娘趕快包上。」
趁胖豆抱頭往家跑的功夫,咱再說打翹的第二種,叫做車子不倒只管推,玩法是︰用翹棍的一頭,在地上拱出一條斜溝來,其溝是後面深前面淺,這樣把翹放進溝里頭,那翹的前頭便撅了起來,有點像高射炮的意思,這樣便于打翹的人打的準。打翹是打擊翹頭錐尖部分,這樣翹才能蹦起來便于第二次打擊。車子不倒的意思是只要你每次都能打中翹體,便能繼續一直打下去。第一次打的好,翹蹦起來了,可你第二次沒打著,還是白搭,你得下台,交出打翹權,讓人家打。這種打擊,一般都是打到麥場的邊上便停手,因為這里離翹窩垂直距離最遠。這種玩法一般都是要小尺,即以翹棍的長度為一尺。比方說你要了十五尺,人家覺得不夠,便給你倒尺,若距離超過十五尺,人家覺得不夠,便給你倒尺,若距離超過十五尺,人家作罷,你這十五尺有效,若是不夠,不光你這十五尺不算,還得下台讓人家上莊打翹。一般孩子打翹,都是寧肯少要點,也要多打幾盤,叫人家干著急撈不著模翹。當然也有實現約定最多打三盤的,到了第三盤,不管你贏還是輸都得換人。獎勵的方法很多,一般是叫肉蛋,一丈一個肉蛋,你下台前共計十丈,便叫對方十個肉蛋,叫一聲答應一聲,門前清,一把一回,下盤他贏了他再叫你。也有叫球蛋的,很少見,不文明,大人們不提倡,好孩子打翹前一听對方要叫球蛋,不管是否能贏都不跟他玩,即便是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贏,也不跟他玩,那時候沒人賭博,社會風氣正的很。
再說胖豆抱著頭跑回家,他娘扒開頭皮一看,頭皮上有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雖不深,可往外淌的血挺多,小孩子氣血旺。她顧不上問怎麼回事,背起胖豆,直奔南拐子馬老先生家。馬先生給胖豆清洗了創口,疼的胖豆哭爹叫娘,本來有些疼不假,可不至于哭天喊地,這與他平日嬌慣有關。怎不嬌慣,五個女兒,最後得一兒子,那還不是寶貝蛋蛋中的蛋蛋?從馬老先生家出來,胖豆他娘背著他沒回家,直接奔龐大家而來,說來可笑,那時農村興賴人家,現在城里叫訛人。賴人家一般是把傷者直接背人家炕上,蓋上人家的被子,叫他家好吃好喝的伺候著,輕傷三天,重傷半年,死人舀錢了事。
龐大娘剛收工回來,見胖豆包白布條躺在自家炕中央,胖豆他娘氣呼呼的站在炕前,龐大低著頭在用手指頭摳炕沿。小桃紅見娘回來,先拉住娘的手,怕她打哥哥。先打自己孩子一頓,再問清原由,說好話,央求對方開條件,無非是要幾瓢面,要十個八個紅皮子雞蛋。龐大娘瞪了龐大一眼,沒打他,輕聲問胖豆他娘︰「你說咋辦?」
龐大娘轉身問兒子︰「誰的翹」?
「他的翹」。龐大說著從炕邊上把斷成兩截的翹棍舀給母親看︰「是他舀著翹來找我跟他打的。」龐大又補充上一句
龐大娘這時心中已經有數,她也不是那好吃虧的人。好啊,你兒舀不結實的翹來找我兒玩。你兒受了傷,是你提供的翹棍不結實造成的。人家都是用棗木棍削好了來做翹棍,最次的也要洋槐樹的枝子,你倒好,舀了香椿樹的枝子來做翹棍不說,還是枯枝!它能不出事嗎?又不是我兒去找你家兒子玩,是你們家胖豆主動來找我們家龐大的,出了事,不細聲細語的商量解決,還一付咬人的架式。跟逮著了理似的,我呸!龐大娘想到這,冷冷地說︰「放這兒養著吧,啥時好了你再來接人。」
胖豆他娘也很硬氣︰「派專人照顧伺候著,和對親兒子一樣親,若有半點差池,我和你沒完。」
龐大娘回應︰「放心吧,錯不了。」邊說邊把胖豆他娘送出門外。
吃過晚飯,龐大娘照顧胖豆月兌了衣裳,躺在龐大身邊。他的下首便是龐二。過去都是龐二挨著龐大睡,這回中間多了胖豆。這龐二有個毛病,吃完飯,睡覺前總要胡鬧一番。通常是騎龐大的「卡嘰馬」,說也簡單,就是騎在身上,胯下一蹦一跳模渀騎馬的樣,嘴里還要
喊「駕駕」。龐二從小騎慣了龐大的卡嘰馬,這回中間夾了胖豆,他傻,不懂的繞過去,卻一下跳到胖豆仰面平躺的肚子上,把胖豆墩的哼叫一聲,差點拉出屎來。龐二胯下騎著胖豆,嘴里喊著「駕,駕」,手也不閑著,去揪胖豆的頭發,胖豆不讓他揪,他便去抓胖豆的臉,胖都哭喊著救命,龐大娘趕忙制止。等龐二住手下馬,胖豆臉上早有了幾道血手印。龐大把弟弟拉到自己身上騎卡嘰馬,這次解了胖豆的圍。
第二天天一亮,龐大娘早早的做好了飯,特意給胖豆煮了一個紅皮雞蛋吃。畢竟人家的孩子受了傷。龐大娘做事有分寸,是個嘴硬心軟的好女人。到的起床,她把龐二平常穿的衣裳給胖豆穿上,不是對待胖豆要像自己的親兒子嘛。龐二是個傻蛋,長這麼大也沒穿過這麼好的衣裳,和胖豆換穿衣服之後,他覺得舒服,便在大街上連蹦帶跳,好衣裳穿到下半晌便變了樣,前頭袖口被撕開,下檔撐破了縫,你想他騎在街邊的大青石上當馬,能不損衣服?第二天下午,胖豆他娘不放心兒子,早早的過來看望,遠遠看見龐二穿著胖豆的衣裳在大青石上爬來滾去,褲腳上還沾了不少屎。她氣的七竅生煙,沖進龐大娘家便興師問罪,龐大娘則一點不急︰「這都是按你的吩咐做的呀,我家兒子的衣裳都是調換著穿的。」胖豆他娘一時答不上腔,閉了氣,拉著坐在炕上的胖豆到門外亮光處一看。好哇,穿著龐二的髒衣裳,褂子上淨窟窿,褲襠開著,兩邊還有不少干屎粘在上頭,再往臉上看,抓了好幾道血手印,急了,她大聲責問︰「你是怎麼找專人伺候我兒子的?說!」
龐大娘說︰「我是找的專人呀,我們家龐二伺候人,那可是一把好手。」她拍一下小女兒的肩膀︰「我們家的人受了傷或是頭疼腦熱,都是他伺候。」
你听听,你听听,簡直是胡說八道,龐二是個傻瓜,這事全拐子莊的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家里人病了找他伺候,鬼才相信,胖豆他娘惡狠狠的威脅說︰「你再不磕頭賠罪,我告訴王大隊長,叫他整死你,即使整不死你,也得叫你全家月兌層皮。」
胖豆他娘說的王大隊長,不是旁人,正是王勝利他爹,這時已升任莊里的大隊長,但還是兼的五隊的生產隊長。
「好哇」。龐大爺不知啥時已站在自家屋門外,他斜看胖豆他娘一眼,不緊不慢的說道︰「好,你叫我們家月兌層皮是吧?那我也豁出去,叫你臉上退層皮。」說完,他摘下斜背在身上的馬扎,實實在在的往地上一礅,然後四平八穩的坐上去。那模樣,不怒自威。
原來,去年秋天收棒子的時候,他不是晚上去看場嗎?下午女人們都上場扒棒子,天黑就都回去做飯,社員們走了,可生產隊長不能走哇,看場的沒來,場里這麼些棒子,沒人能行嗎?這場離莊子有半里路,通常都是看場的來了,生產隊長囑咐他一番,然後再回家吃飯。也巧,這天龐大爺看場比平時來的早了半個鐘頭,當時明月剛上樹梢,一股輕霧彌漫在社場四周,龐大爺剛走到看場的那三間屋窗外不遠處,听到屋里有不尋常的聲音傳出。是王隊長和他胖豆他娘在屋里互相幫助。怕給隊長攪了好事,龐大爺知趣的輕手輕腳離開原地,徑直走到對面的場地邊上,摘下馬扎坐定之後,這才有意無意的輕輕咳嗽一聲。本來他就有癆病,咳嗽對他來說也是很平常的事。平日里看場,龐大爺也是借這咳嗽聲傳遞信息,告訴那些前來偷糧的人,我在這兒坐著吶,你們最好別來偷,逮住了你和我面子上都不好看。
過了半袋煙的功夫,一個女人從場院屋里首先出來,借著社場邊上的楊樹影子做掩護,一邊疾步往里走,還一邊用手攏頭發整理衣服,那身段,那步態,龐大爺很清楚那是胖豆他娘。胖豆他娘也遠遠看見龐大爺坐在場地邊上,她只是裝作沒看見。以後她也不會主動捅破這層窗戶紙。
龐大爺低著頭,兩手輕輕拍著膝蓋。這功夫王隊長走到他的眼前,問他來了多長時間,看見了些什麼東西沒有?
龐大爺輕聲回答︰「我剛來一會,馬扎還沒坐熱乎呢,場上一切正常,沒啥異常情況,一經發現,我立刻向你匯報。」
王隊長點點頭,臨走扔下一句話︰「看好自己的嘴比看好棒子更重要,誣陷好人可是要坐牢的。」龐大爺自然明白這話的份量。從此他嘴巴緊閉,連自己的老婆也沒告訴,生怕女人們嘴捂不嚴實,出去亂說,惹火上身。
今天胖豆他娘不依不饒,龐大爺只得從側面先提醒她一下︰「我說胖豆他娘,你家胖豆是金蛋子銀珠子,天下難尋的好孩子,我家龐大龐二都是野孩,平素里缺少教養,你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至于王大隊長嘛,他呢,工作忙。每年秋天收棒子,他都親自上陣,咱隊里那三間看場屋子,可是塊寶地。」
胖豆他娘一听,這話中有話呀。她不再叫罵,不再逞強,趕緊收兵走人。她怕哇。那事要是捅出去,自家的五個女兒還嫁不嫁人?自己的男人回來能饒了自己?她越想越怕,進屋把胖豆拉起坐在炕沿上,月兌下自己身上外邊穿的褂子披在兒子身上,背起來,邁著快步,一溜小跑奔回家中。這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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