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要說呢,只因,那些動人的話語,已經預先被沾染了血污,我們倉皇下降的這一段宿命里,並沒有稍事休息,卻急急于親手寫好了一個結局,墨彩燦然,用于分離怨恨。前塵定妥,于是,所有的努力,不管如何努力,終而虛化。連同這宿命里的四季,都只是漂浮在時間上的假象。似乎總有些什麼,就一直擋在時間之前,安然將一切屏蔽,又恰而屏蔽得這樣精細,正擇在朦朧之間,隱化無常。
我抬起頭,重新看向李世民。就像是看一場不切實際的幻夢。若真是有這樣的夢就好了。我只在夢中見見他就好,而他似乎是不需要見我,我會抱緊這樣的美夢一路做下去。
現實中,他終而重新凝合回了優雅從容,不再有點滴的驚破,他對我說,「晴柔,這次,我會照顧好你的。」我還沒有來得及表態,就已經連帶著婆婆一同被他遣人,安排在他的中軍帳的一旁,做了近鄰。
我對于這樣的結果表示雖然憂傷,卻是無的放矢,並不能想到辦法解決,並從源頭上止住這憂傷重歸于正常。牛皮帳緊裹的空氣中立時充斥了一種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無出路感。但我有幸得以听信了婆婆的話,不待他們穩住陣角,就隨著婆婆混跡于一隊出去打柴的軍士中,逃了出去,自覺如此著實可以讓他們措手不及真是上上策。
逃離那片密林,陽光姣好地照在臉頰上,讓人覺得塵世的可留戀之處畢竟還是有的。我伸出手去撫模它的光亮時,一騎馬隊追了過來,我和婆婆靜蔽在樹後,將他們讓過。等他們馳得遠了,我們晃出樹後。覺得這場出逃可以定案做塵埃落定。卻听得一騎幽幽的踏蹄聲,輕緩踏碎枯葉,幽幽然再行踏起踏落,第二次攪起一片塵埃來。
我眯起眼,望向陽光照來的方向,是為了看清馬上的人兒是何許人也,馬上的人兒目光也正定定地看著我。因是逆光,他的稜角融合于光線中,使人不明喜怒。我忘了,我們這次要對付的是李世民。而李世民是何等通靈睿智的一個人。
我別開那道眼神,心中生出一道痛來,也顧不及做個穩妥一點兒的思量。使勁捏了一下婆婆的手遞給她一個跑的暗號,然後在放開的一剎那,轉身就跑。我听到那馬並不抉擇,直接踏蹄追來的聲音,我對婆婆喊。「婆婆快走,不要管我。」時頗有些視死如歸的大義凜然。還很無恥地于疲于奔命中敬佩了自己一下。
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為考慮到這里有很多樹,我要只朝七縱八橫的地方跑,李世民無能縱馬,那就只需跑得比他快一點點就好。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我沒想到他的縱馬術,會那麼好,也確實沒有想到他的馬方向感那麼出眾。駝著他,極靈活地輕快繞過一棵樹,又棵樹,把追我當成一種樂趣。我一直甩不掉他。而且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終而給一個樹樁絆了一下。撲倒在地上。手與膝蓋同時傳來疼痛感。但我已沒有時間顧及他們的反饋。
只想著這下完了,這下是真的完了。以手撐起身體時,奔蹄聲已經變得斷續,然後停留。
我的心發出「喀」的一聲響,柔軟的皮靴踏過已現青草痕跡的大地,停在我面前。我死凝著面前的青草女敕芽,一動不動地裝死,眼角已經結出大顆的淚珠。
那雙佇足許久的軟靴再向前一個動作,我的身子已經被凌空抱起,「近鄉情怯,嗯?」他的聲音迎風飄落。調笑,揶揄,戲謔,他臉龐俯下,似乎要看清我淡零的表情里的真實意味,我情急之下說,「長孫王妃,你這樣做對不起長孫王妃。」
他神色微怔,片刻那微怔旋消不見,他笑了,「你一直都惦念著我。」
我沉默不答,是因為分不清他的答語是哪兒跟哪兒。
我繼續想分清這是哪兒跟哪兒的空當里,他說,「芙蓉她很好?」
果然,我這個理由太強大了,幾乎是一瞬就打散了他的戲謔,他又重歸于莊重典雅,看我的眼神分量在減輕。
林中起了風,吹得枯枝條條作響,上面女敕芽還幼小得不足以搖曳,時光劃遠處,是一顆心的砰然破碎。
他卻再次說出讓人震驚的話語來,他說,「珂兒。」那樣柔和的聲線被牽出喉嚨時,輕纏了夙世的溫柔清息,慢慢裹生成兩個字。我都懷疑,是兩個字本身具有讓人悸動的音韻,而無在乎是出自何人之口。他明眸流光中,極慢極慢地轉動那些可以流動的光流,那光流似乎一下子從遙遠的無處落來,才得一絲,就頃刻蔓延到我的臉上來。
背景里,北風處的一株小草偷得春時,搖曳出女敕枝。我的身體在微微顫動。
「珂兒我這樣也是為了你。」他將我放到馬背上,又打開我的手心,里面是被我攥得濕了的泥土,他扒掉那些泥土,手心上便清晰露出給泥沙硌出來的細小痕跡。淚眼中一切,並不清晰,或近或遠,只有他的笑在這一處擱淺。
他一直都知道我的來歷身份。
我想,也許他並不比頡利知道的晚,他們都在挑一個合適于他們的時機告訴我。
他翻上馬來,將我擁起懷中,並不急縱紅韁繩,似乎只是信馬由韁而回。我低頭看著青草,白雲的路過,信耳就可以听到已南飛的北雁長鳴,那是它們今年歸來的聲音。
如果回避能防患于未然,亦能夠換來遺忘,我願就此遺忘前塵過往,遺忘天地人倫,去換一場自由自在轟轟烈烈的相愛。可我才知道轟轟烈烈的愛多半是痛的,我們處處留心的熱烈忘了開放,我永遠只給你寂寞的樣子與惡毒的詛咒,而這一切本是我們決定輪回的初衷。
業已腐爛的前塵里,宿命未被動筆前,你忘了要帶上我離開,然後一切都被錯開。從前鋪地的美好,全部挪移錯位,最美的部分毫無疑問變得最最丑惡。
眼下的情勢,我已徹底打草驚蛇,估計再難找到辦法逃月兌,唯有巴望走月兌了的婆婆,會讓芙蕖他來救我出去。只是三天後,希望斷絕,因為李世民的手下抓到了婆婆。不過,他仍留婆婆在我的身邊,我想,李世民大約不知道婆婆是芙蕖的人,否則……他一定會逐她離開,或者做出我不敢想的事來。
婆婆勸我不要憂心,這世上總是會有意外,因此推斷,我們總會找到新的機會。我並沒有問李世民他不應該是在突厥嗎,怎麼又會來到這里,不過,他就把那一切的因由,都當成是故事講給我听。
說他如何在突厥迷路,又如何追得突厥可汗無路可逃,不過後來才發現,是上了突厥人的當,真正的可汗經攜家帶口跑進大漠深處了,都沒有等他。他的故事和他一樣俊雅生風。
但我卻著實並不能體味出俊雅,只是覺得有冷風,成團的冷風一直追著我吹,我已經成功地驚出了一身冷汗,大概是臉色也變得蒼白。李世民又問我怎麼了,我只覺得渾身無力,給那冷汗一擊,渾身都在發冷。但還是勉強擰出一絲笑,說,「沒什麼。」還向他呲個牙兒,以示我真的沒什麼。
他听了我的話,定定地看了我半晌。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都沒有問我,為什麼一見到他就要躲,而且還不死心地想出各種辦法來要逃出去,也果真逃出去,若不是他追得及時,我們已經天各一方。我瞧他情狀自然,反而是一副覺得一切都很正常的樣子,只覺得連心上都罩上一層迷霧。無邊無際的疑問將我包圍,我真想問他為什麼,只是……他已經握住我的手,只說出一句「我們什麼都不理,只好好的在一起。」這樣有歧義的話來。
我對他說,「我只是一個出身卑賤的小丫頭根本配不上他,而且我與頡利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很可能,很可能是突厥的坐探……」這次我說的是真話,其實他本也是知道這件事情的,我只是怕他忘了,再偶爾想起來。
他兀然接過我的話說,「不要說了,你知道的,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的關鍵是……」他停頓下來更深地看著我,「關鍵是,我們如何仍然不會疏遠。」他轉動過來的目光,來來回回卻像是觸到,我前世里,莫不能忘的一塊傷疤,愴然疼痛。
他說的這些,我已不敢再盼望,那是留在前世的丟棄,由來只是煙花一醉。散醒後,什麼都不會留下。這一生只是前世杯中酒的一滴,飲盡時失落的那一滴。
李世民還要再說什麼的時候,有軍士來報,「晉王到!」我有一種入了虎口的感覺。因為我並不想見李元吉。
李世民模了模我的頭頂,輕囑我,「好好休息吧!」然後,快步出去。我深深跌進靠椅里,「李元吉」三個字,須臾揭開心中不敢回目的心傷。我想,如果可以報仇,那些記憶里鮮明惹痛的哀傷,就會得到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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