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瞧了一眼李安童,唇角微挑了挑,露出一個極是淡然的笑意,明晃晃地刺眼,倒是不應她的要求,只是,尤如尋常相問常情一般,問她,「剛剛射來的這箭,我要是躲不開怎麼辦?」
姑娘嘟起嘴來,更顯樣貌靈動、可愛,「哥哥,我們從來都是這麼玩的。噢,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傷了這姑娘。哼,哥哥自己先忘了,從前,你可都是臨危不懼的。還時常央我,要時時像這樣,出其不意地來提醒你且莫居安忘危。」剛又想重嘟個嘴示個不願意的神色,再說來些什麼的時候,一雙大大的亮眸中,掠過我的一襲裙色,閃了閃光,「好了、好了,我的好哥哥,你先歇歇,就先讓我和這位姐姐說句話啊說句話。」
我瞧了瞧,一直被她握住而且是緊握的手,還是向李世民的身邊靠了靠,還覺得不太夠,又靠了靠。
李世民將一雙手擢出袖外,輕手點指著那只箭,對李安童笑道,「今天,射這只箭的準頭和力量都很不錯,比之從前,可為大有進步。對了,妹妹要問的是誰?」他說這最後幾個字時,目光繚繞著溫和暖味,煞然一副關愛神色里,稍帶問出八卦的氣質,做得實在是恰到好處,讓人著實不那麼好察覺出,其中八卦的意味是多于關愛意味的。
「我,我要問的是這姑娘,才不告訴哥哥。」她又向我身邊偏了一步,靠得更加親密,調皮地眨了眨眼,「我叫李安童,你叫什麼?哥哥,你喜歡她是不是?保護得這麼緊,眼下這麼多人還相互依偎。親密無間。我又不會吃了她,你若是不讓我問她話,我就將今天見到的,這個如膠似漆的情形全告訴長孫嫂嫂。《》」
她提到長孫王妃,我只覺得一時間四肢發冷,片刻之間就涼了全身。略略吸住嘴唇。李世民仍是個笑臉,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得離開了我一點兒。然後,很是自如地擰轉了話題,開始向李安童訓話。「你是怎麼逃出來的還不如實招來。你若是不與哥哥說實話,看我怎麼回去和姑姑告狀。」
李安童聞言,巴掌大的小臉立時皺成個細細的粉團。一邊還跺起腳來,「哥哥真是小氣,你就那麼相信她,也許她是和那個公子要私奔呢。」
李安童頓了頓,又去觀賞李世民表情。
李世民只是淡妥從容。並不見怎生驚慌,也依然重復得了上一個話題,只是說,「小小年紀就出來亂走亂逛,也不怕被壞人拐了去。」
李安童又好氣又好笑地嗤了個鼻,「我才不怕壞人呢。正閑得無趣,得兩個壞人瞧瞧,沒準還趣味呢。我就是要問她。那個人是誰,叫什麼名字。看哥哥是不是能護得了一輩子。」
李世民彎了一下眼楮,漫不經心道,「啊,那人叫芙蕖他是我的朋友」李安童閃亮了一下大眼楮。卻轉而黯淡得痛快,「哥哥是在說謊話敷衍我。你沒有見到那個人,怎麼會知道他是誰。」
李世民又是淡淡一笑,容色肯定道,「為兄怎麼會不知道?就是我讓他們出去的,那公子翩翩儀態,溫雅有度是也不是。」
李安童的臉,「刷」一下子就紅了,晃蕩著李世民的手,叫著,「哥哥,那,那他卻哪兒了呢?你快告訴我。」
李世民做出思索形狀,又于其中加入一道沉吟,「是了,他一定是在天香閣等我。」李安童大眼閃爍得厲害,仿佛已經真正地相信,「是城中的天香閣嗎?那、那我先去會他了。♀」
我那顆心片刻間覺得放落了一層重荷,不想,李世民可不放她。
李世民說,「別著急啊,我還要讓他們給你拿一本《女誡》讀讀抄抄,背背,到時見了姑姑也好讓她老人家開心。」
李安童抿起嘴來,將臉擰到了一邊兒,「哥哥真是的,你就不會說,從來沒有見過我。」
李世民搖搖頭,「我不是見著你了嗎?」
李安童困惑點頭,「是啊。」
李世民想了想,幽幽提點她,「不過,如果你此時先行一步,我或許可以……」雙眸中漫出一道眼色。
李安童馬上點頭,「好啊,好啊,我自然先行一步。哥哥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前面那兒的風景不錯,正宜你帶了我的新嫂嫂,好好地流連忘返一下啊,忘返一下。」
然後,她做了個暗號。另有侍從牽過馬來,她利落翻上去,回頭沖著我和李世民燦爛一笑,嚷嚷著,「好嫂嫂,你長得可真是漂亮。我哥哥人前做正事的時候,是從不涉足風月的。不過,你們放心,我自然不會在長嫂面前說你們的壞話的。」
然後,她打馬揚鞭施展開不錯的騎術,帶著這伙人轉眼就沒了蹤影。
我驚奇道,「天香閣?」
李世民沖著他們的背影瞧了一眼,風清雲淡道,「就是前路上的天香閣,我們來時路過過那里,還吃過一頓飯,所以熟悉。現今算來,我們出來已有幾日,軍師他們必定已經到了那里。他一定有辦法將安童帶回京師去。」轉眼之間,林子清淨安寂,只是剩下我們綿綿對視,他個伸過手來,牽住我的手。
他目了目天色,好生感嘆被李安童耽誤了一些時間,只是謊話終有一時拆穿,我們還是快快趕路才好,他細細瞧著我,那片目光使我不得鎮定,心中突突路成了一個個。
「手怎麼這麼涼,被安童嚇壞了。別听她的,她是胡說的。來我們走另一條路,繞過這座城。」
剛剛,我听到他與李安童的對話,並不能見怪不怪。我不曉得李世民怎麼知道,之前的一段時間,我是與芙蕖在一起的。而且他怎麼那麼肯定那就是芙蕖而不是頡利呢?我一忍再忍還是問了出來,「殿下怎麼知道那人一定芙蕖?」
李世民溫文一笑,完全不像剛剛那個說謊話,騙走李安童的狡詐表哥形象。難以觸底深遠無度的目光中含著淡淡可凝為畫意的凝視,是這樣的美好。
「因為,我知道一定不是頡利。而至于是不是芙蕖也是蒙的,總之,他能迷倒了安童,模樣自是不會差,怎麼?真的是芙蕖。那麼這下我是猜對了。」
他的目光沉澱而下時多了一分悲傷,我知道這下連我也上了他的當了。
我終于知道,他目光中那些仍在不斷起伏的情愫是什麼,那根本就是悲傷。他一定是知道了羅成的事。可我也因之失去再重復這個話題的力氣。四面是徐徐急回從無斷絕的風,騎上馬時,與它們的相遇亦變得更加連貫,像是每時每刻都無從忘記的提醒。
晌午時分,我們進入一個叫做水城的地方,穿城而過時,在牆角的一家酒樓打尖。在馬上的時間太久,我分外珍惜眼前這可以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的機會。李世民問過我的意見後,點了幾樣可口的菜肴,與我對坐臨窗。
恰巧,相鄰的一桌,幾位文生公子相聚在一起,唧唧歪歪地賞鑒古畫什麼的。大約是賞得極是得意忘形,渾沒顧及我們這一桌立著四雙耳朵。大概是一人對一人道,又大概是一人對幾人道的長篇話題,提及許多秘事。
那時,我只是聊撒過一眼,並沒有瞧得真切,也覺得不應該私下里听別人說話,但酒樓中本是甚為安靜的,只有他們在不停地說話,還我行我素地發出各種各樣的感嘆,生生要將人的耳朵吸引到上面去,就不由得听到他們如下絮談,一人說,「這一款欽印,你們不識得吧?我瞧著這大巧若拙的氣質意境,已經進透到紙筆風骨之中。想來,必是王羲之所寫的平安養生帖。」
另一人驚異出聲,「咦!王羲之他也信道家嗎?為何不是信佛?」
這人的聲音當中,已然透出興致勃勃的意味來,回語道,「縱然我也只是猜的,但那佛教剛漸,道家更為本土。王右軍自然是篤信道教。」
另一個人也道,「道家、佛家先暫不論,便是這筆力挺拔,形俊骨清的模樣,也必是王羲之的筆下所誕。」
我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便去為李世民正提水來注的手勢,扶個杯什麼的。沒想到幾個人剛剛高談闊論到興處,聲息如雷,動驚耳很是礙人,轉而卻忽然全改成斂聲屏息,說成了悄語,很是將人代入其中,想听得一、二。
我掙扎了好一會兒,只覺得分外渴听的感覺不褪,也著實听到了一些。那時,他們正說到的,「是什麼什麼墓,那木槨已然給人盜開,全虧了他們心虛慌張,並不仔細。所以,沒有移動木槨,而正是那木槨之下又另有一腰坑,坑中置有一水晶箱盒,里面出來的就是這本了。」
最後,三人似乎是談妥了什麼,不再絮談,顯然是酒菜覆住了口,在酒菜上安了心。
我偷听完畢,抬眼,面前的李世民不知何時已經離桌。在我視線之前的地方,完全找不到人。我自然而然地回頭,剛才過于凝神,渾然完全沒有留意到,李世民竟然跑到人家跟前去偷听。這樣也太不反自己當外人了吧。現下,也不知他是拿什麼言語蠱惑那三個,其中一個頗為諂媚地拉出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了,與他嘮得熱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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