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這一次,應該不是誑我,我看著他,拍著胸脯跟我保證說,等到秦王的王駕回了長安,他也安頓得好了,就一定會發奮為我找到真正的事實依據,哪怕是要舍身赴死。♀象征性地笑笑表示我相信。
他目光凜動得生出朝堂奏對氣質,信誓旦旦得嚴重,一開始,我還有些覺得好笑。可「長安」兩個字,就像是兩把極其鋒利的尖刀,無形閃爍時,讓我毫不能避,一下子就刺中了我的胸口。我抖了抖眉頭。覺得自己現下一定已經變成了眉目猙獰,是了一個已經千瘡百孔的人又如何不猙獰。
可我從不知道,千瘡百孔,會是這麼的痛,那是一個清清歷歷的痛楚,那種倏中全身的疼痛,無可言說,似乎不及力氣,就儼如空空冥冥的無形中,長伸而來的一只手掌,狠狠地拽緊了我身上的每一根血脈,反復地擰曲,攥緊。讓我完全沒了奈何,一擊即中後,又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連要向後跌倒,都只覺得赧然。所以,我苦苦撐住身子,嘗試不讓自己凌亂。卻但感,無一處不是凌亂。
長安,原來就在步步靠近時,已經讓我怕到了如此地步。我甚至覺得,現今,仿佛步步所向的,正是命中的囚籠,而我雖是一個微不足到的靈魂,可是卻讓它狠狠惦記,一定是要將我召了回去,才能安心,才能痛下殺手。我覺得,那就是那麼不吭一聲地盯著我,目光如刃。
我都能感覺得出,自己一直都在微微發抖,心胸也愈發沉郁,就快要掩飾不住,連忙將目光轉向一旁,深入到花瓣重重的疊翠深婉中去。仿佛長安就在目前,而我只要轉過目光,就可以息事寧人,就可以無憂亦無慮。《》
這樣向外一望,才發現,又到了柳絮飛花的時節。這些飄飄揚下的柳絮,簡直就是一場春之夏雪,饒饒不休地漫天盛舞,從不依靠、從不停留。仿如傳說里的曇花在天際里飄搖,現現落落。又宛如福分那種東西,總是隱隱閃閃,隱留余香後卻不在回頭。
我並沒有轉回目光。仍只是目注著這些飛花,輕輕的一字一句,由來咸淡一般,對魏征說,「魏公子。書上可說這些柳絮楊花,最終是去了何方?」我問他這些話時,很是專注,就像是,我能想得起來的小時候,有一次看見一只大雁。問哥哥,「它們飛得那樣認真,是早想好了。要到哪里去嗎?」
哥哥說,「它們是要去到最遠的地方。」
魏征大概是沒想到,我會跑題兒而且還跑得這麼嚴重。在說正事的時候,忽然去想一些小小不言的柳絮,所以。一時默然無聲。塵世好似靜去了願景里,又像是在夢中一樣。安靜著只是流動畫面,卻不出一聲。好多好多的柳絮楊花,團團密密結成雪陣,淡白而零,卻也不是真的零落,它們還會再飛騰起來,重復這樣、這樣不倦的尋找。如果不向天空尋覓,誰又會知道,它們只是來自樹巔並不高遠處。
已經靜到了極處,好似時光湮滅的一刻里,魏征忽而攜來字句肯定,輕撞人心懷,「心安之外既是吾鄉。珂姑娘,還是試一試為妙。」
他在與我打啞謎。
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而且,我似乎覺得,魏征他緊張起來了,也許是我古古怪怪,常常讓他覺得和我說話,有時候是听不明白,有的時候是驢唇不對馬嘴,而有的時候就是無病申吟,所以他那麼一個大書生就會覺得和我說話有壓力。從前,不是有句話是這樣說的嗎,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嗎。我不想再難為他,覺得一會兒就要遣他走。
如果憂傷也能听從召喚,一定沒有人召喚它,怪不得它們從不听我們的,它們從不打招呼,輕巧來訪。
我轉回頭,亭子中也飛進了柳絮,一點輕啄,浮過靜世歲月,還在指尖,心卻已遠,這種感覺要如何排遣,「這些楊花柳絮不停的尋找,也是因為不能心安嗎?」我想這句更是無厘頭,我也不想得到答案,覺得這句之下,就可以叫魏征離開或者是我離開。
魏征靜斂了向我的目光,盯著眼前一朵搖搖停停,陡向上徊的柳絮,目中過卻一點銀白。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猶自沉浸。
我知道,他會有說不盡的道理,在他斟酌著似要開口時,我目光對上前方,白衣如雲、輕結健步的人兒,李世民已經朝我走走了過來。
我曾經,那麼希冀,他向我走來,帶著如同今日一樣的明朗微笑,就像是日月新天,可是,這一次我真心想說,他來得不好。我本想找一個角落,獨自舌忝食傷口,暗暗傷心一下,然後再自己治愈的。不過,現在……
我木著腦仁兒離座,向他行禮時,正好岔開了魏征的道理。
他也忙著向李世民見禮,自然不能話續前言。
李世民笑看了我和魏征一眼,隨意道,「說什麼呢,考倒了我的王兄?」
他們都已經這麼熱乎的稱兄道弟了。
李世民很會用人,不讓魏征叫他秦王,他只叫魏征,王兄。其實他對手下的人也很像兄弟。魏征不願意撒謊,秦王的話,比聖旨還差不多,自然也不能不回答。所以,他略有斟酌。
那時,我伸手接到一片飄飛的柳絮,捧給李世民看,「我在問魏公子柳絮,它們從何而來,又到何處而去。」
李世民撩衣襟,笑坐了,又讓我和魏征也坐,才開口,「那我也要听听我魏王兄的見解。」
他這樣說著,目光卻未有一瞬,離開我的眼楮,而且覺得,那不僅僅是注視,還有很多很多的意思在里面,我都來不及理得清楚,估計,是那般剪不斷理還斷的纏綿,還多少要藏一點針,打算要一針見血。
魏征一向較真兒,縱然是尋常時的主下閑話,也不肯胡言亂語。他大約是在心中擬了一些月復稿,才對我們說,「楊花柳絮飄飛,此乃是楊柳開枝散葉的基礎,依臣之愚見,大概是與周王室的分封制相同。而楊柳之株,雖無足力,以達四方,且以自己身之輕種輕飛為能事,送種以至天下之廣。是以,方廣四方,以此二株品種最勝,亦常常成林。
只是,此種方法在樹,易成廣木,而在人,則多窮弊,勢力割據太甚,極不利用中央集權行使,故,古有春秋戰國、八王之亂。」
哎,我直是佩服他由木引政,處處皆是做比國事。
李世民听了,笑著點了點頭。轉過頭來,對我說,「要不要我先離開,如果沒有我在魏王兄跟前,他也許會講出一些趣事來。他肚子里有好些東西真是挖也挖不完。」
他這麼一說,我就知道是我露餡了,有些怯怯地抬眼,發現他已經挪開了目光。
如果,不對上他的目光,我還可以行一些思量,眼下正是時機。突然「砰」的一聲響,一個物件落在了地上,嚇了我一跳。追溯目光,是一只鏤雕的玲瓏象牙球。
我轉著頭追看那骨碌骨碌轉動的象牙球時,回憶一瞬被擊中,那天那盜走李世民的字帖的人,也有相同的一個象牙球。
現在,這球兀自在地面上轉動得靈躍,我尚不能確定兩球之間的關系。只覺得,那個象牙球每一個轉動,都像是碾過心上重有千斤的一塊巨石。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何來,就只是瞧著它發愣,連心中一直攛掇著的巧言令色也不能做到。于是,我很沉默。我並沒有問他關于那個球,盡管我覺得自己對那個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當然也可能是自己本就是傷心。也許,一切皆是因長安而起,總之,一想到長安,一切都在亂轉。
魏征彎身,畢恭畢敬將那滴溜溜亂轉的牙球拾起,上一次,我沒有細看,那球雕鏤得真是好看。不過,我還沒有看上幾眼,它已經又重回到李世民手中。那時,我還不知道,從古時起,就有以這種球為權力象征的習慣。李世民緊握著那牙球時,不知在想什麼,有一瞬的失神。他很少像這樣失神,那時,我就忙著不習慣他這樣了,等似乎能夠想什麼時,他已經恢復如常了。那笑,即雍容又真切,好像要灼傷我的眼楮。我伸出手撫了一下自己的眼楮。想念是一回事,相見又是另一回事。
現在,我們可是清閑了,看這架勢,是要一路蹭去長安了。李世民堅持魏征和我,一定要將他當個透明人,繼續說話,我們原也沒有太多的話可說。而我就是根本找不到話題,那個時刻,連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麼。就只記得余光里,總是有李世民笑咪咪的一個笑意。我又盯一眼那玲瓏的牙球,已經沒入李世民的袖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都沒有特別地提到這個球。而且我根本覺得那就根本有一些像是在回避著什麼。但又要回避什麼呢,我們的難題不是一直很清楚嗎。我不曉得一听到長安兩個字,我會變得這麼錯亂。簡直是手足無措啊!
可,魏征就是魏征,就是讀書破萬卷,說話和下筆,都如有神的魏征,他「呼拉拉」一下子帶開了話題,也並有扯得跑題兒,就果真給我講楊花、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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