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的大黃狗接連叫了好幾聲,像是看到陌生人,又像看到標致的母狗。茅草屋旁幾株茂密的梧桐樹中,飛出一群烏鴉。看樣子是被狗叫聲嚇到,飛得爭先恐後。
狗看到烏鴉,就像癩蛤蟆看到天鵝,都想吃它們的肉,叫得更歡。叫得歡快的狗,自然是把眼楮盯著天上,橫沖直撞,不偏不倚撞到一個人的腿上。
這人身著黑馬褂,頭戴招票冒,嘴里哼唱的南音《連升三級》,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正是新人治安維持會會長,彭欽定。
換做平時,彭欽定早就一腳把這只討厭的公狗踢飛。今天,他覺得這只公狗特別值得同情。沒有母狗的陪伴,幻想一下天上的烏鴉,甚至是天鵝,那都在情理之中。踢它作甚?
狗卻不領情,撞到人非但沒有絲毫歉疚,反倒沖著人狂吠。那意思是罵人擾亂了它的白日夢。彭欽定罵了一句「畜生」,便繼續吟唱,逍逍遙遙往連家走去。
作為治安維持會的會長,自然是要履行維持治安的職責,自然要找那些分子做工作。眼下,在日本人眼里,連家就是最大的分子。因為,陸金生說連家可能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這到底是個什麼物件,彭欽定也不清楚,大抵知道是一種很厲害的武器。至于連家為什麼會藏有這種武器。彭欽定推測,應該是當年連勝利帶部隊進來時留下的。
這也在情理之中,要說兩蛋村有武器,那唯一有可能的只有連家。彭欽定在小野真弓面前也作了這樣的論斷,深受小野肯定,命他迅速到連家查清情況,動員連慶自動交出武器。
彭欽定也不想看到連家滿門被斃。不管怎麼說,彭連二家聯手也有一段時間了,合作還算愉快,總不能眼睜睜看他走上萬劫不復之地。
「彭會長,哪里去啊?」
彭欽定回頭一看,是陳遠方,呵呵笑道︰「自家人,客氣什麼啊,還是叫欽定叔吧
「那可不行。部隊里那都是等級森嚴的,我見到誰都得叫太君。你這個會長的官也不會比太君小,我當然得叫啊
「那是,哈哈,那是那是。正要去連慶家呢
「他家果然有武器?」
「這個,怎麼說呢。小野太君咬定咱們村里有什麼大武器,又說在連家,那自然有他的道理。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履行職責,先去問問看。有也好,沒有也好,鄉里鄉親的,該幫忙還是得幫忙呢
「會長人就是好。不過我看阿慶叔未必會領你的情
「那是他的事了。我把職責履行好,把人做好。他要是不合作,皇軍自然會收拾他,也輪不著我煩惱
「要是皇軍真的把連家人全都斃了怎麼辦?」
彭欽定怔了一下,喃喃道︰「那應該不至于吧。但是,這個,咳
陳遠方看出彭欽定並沒有太把連家放在心上,心中暗罵彭欽定薄情寡義。當年與陳家作對時,牢牢拉著連家不放。現在連家有難,他卻撇得一干二淨。
「我跟你一起去吧,萬一爭起來也好有個幫手陳遠方擠出笑容。
彭欽定輕蔑道︰「諒他也不敢。我現在可是皇軍的人,什麼事都有皇軍撐腰呢,還怕他一個老頭子。不過,你去也好,壯壯聲勢,免得我一個人光桿司令
進了連家,就見連慶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阿慶你好雅興啊,死到臨頭了還能這樣輕松自在?」彭欽定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連慶緩緩睜開眼楮,訕笑道︰「喲,彭會長怎麼有空光臨寒舍啊。您不應該是日理萬機的嘛,怎麼還能記得我這個廢人呢
彭欽定尷尬笑道︰「看你說的是什麼話?你跟我是什麼樣的交情?這個時候,我不來看你,誰還能來看你?」
「交情?哈哈。交情?我可不敢高攀你這位大會長啊。在你把我賣了的那一刻,我們之間還有交情可言嗎?你要是說有,我看連死人都會笑活過來
「話不能這麼說。我可沒有賣你啊。自己造下的孽只能自己承擔,這是千百年的鐵律。要是沒有我在金生面前求情,你早都已經死了好幾次了。你知道我這幾天在忙什麼嗎?我忙著在小野太君面前給你求情,腿夠跪腫了。不然你能有現在的日子,早都被抓去槍斃了
「求情?我一沒犯錯,二沒犯法,你給我求給卵鳥情啊?」
「呃彭欽定有點掰不下去,面露尷尬。
陳遠方搶道︰「阿慶叔,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啊。兩個太君在你家玩女人,結果被什麼八路軍打擾了。那兩人回去就說你連家私藏八路。小野太君暴跳如雷,差點就把整個部隊拉到你連家來,說要把連家夷為平地。還好欽定叔及時出面制止,這才把小野太君的脾氣按下去呢
連慶大吃一驚。兩個人日本人在家欺負翠紅是真有的事。後來的確是因為門外有人干擾,才讓他們聞聲遁逃。難道敲門的人是八路軍?那什麼才是八路軍呢?
彭欽定贊許地看了陳遠方一眼,語重心長道︰「阿慶啊,咱們都是兄弟人。我在背後為了做了多少事,我彭某人從來都沒有聲張過。我以為你知道我,懂我。沒想到,你,你,咳
連慶心情凌亂,左右都找不到個確切的理由,甚至搞不清楚彭欽定是好是壞,長吁短嘆,一言不發。
彭欽定趁熱打鐵道︰「這麼些年了,咱們兩個風風雨雨,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光景,我可不希望你連家突然就這樣倒下去。真要那樣,誰來與我作伴?」
一言點中傷心處,創業起家各種艱辛一齊涌上心頭,曾經艱難困苦歷歷在目,連慶不禁潸然淚下。彭欽定也有些動容,眼角冒出晶瑩淚花。誰也看不出真假,包括陳遠方。
對于老一輩的故事,陳遠方多少听說過一些。那都是正兒八經的白手起家,從無到有。其中的感情應該是誠摯的純潔的。可是,卻又如此經不起考驗。
彭家連家聯手逼死陳蛋,無非因為嫉妒和怨恨。現在,彭欽定對連慶下手,多少也有幾分一山不容二虎的感覺。兩蛋村有一個大戶人家就夠了,何況現在有三家。
以前,陸家算是徹底的沒落。彭連兩家齊頭並進,彼此之間多少有點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覺,表面和睦,內里暗斗。陸金生突然重現,把這個被擠出勢力範圍的家族重新拉回來,而且一下子回到權力正中心,彭連二家淪為二等貨色。
就算是二等,也要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能有人平起平坐。這是彭欽定的心態,跟他當年決心扳倒陳家如出一轍。對于連家,他一直找不到個合適的機會下手。
「眼下,抵抗肯定不是辦法彭欽定長長吐了一口氣,慢慢引入正題,「做兄弟的只能提醒你一句,在皇軍這樣的威嚴下,什麼謊話都不要說,不然誰也擋不住他們的長槍短炮
「你也認為我在說謊?」連慶抬眼瞪著彭欽定。
彭欽定看著連慶布滿血絲的眼楮,嘆道︰「我怎麼認為的都沒關系,重要的是皇軍怎麼看。你說你一個平頭老百姓,藏個什麼大武器有什麼用?只會招來殺身之禍啊。現在交出來,還能在皇軍那里記上一功。我也會極力向皇軍保舉,讓你當個副會長。咱們兄弟兩個,仍舊可以平起平坐,豈不快哉?」
連慶怒道︰「我沒有武器。我能有什麼武器?我要是有武器,能怕日本人嗎?能怕你們這些走狗嗎?」
「走狗」說出口時,連慶自覺有些失言,可惜收也收不回來,呆住不再說話。
彭欽定心中一震,冷笑道︰「也罷也罷。我好意來提醒你,你卻罵我是走狗。行啊,那我就當走狗給你看
「不要說當,你本來就是連慶感覺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好,很好。你等著,等著看走狗怎麼治你彭欽定丟下一句狠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遠方急忙跟出去,討好道︰「咱們就這樣算了?任務不是還沒有完成?」
「還完成個鳥啊?對于不合作的刁民,只能用部隊來震一震他。回去直接向小野太君匯報,就說連慶不肯交出來
陳遠方大吃一驚,料定連家必遭大難,心中喜憂參半。
從家仇的角度看,陳遠方巴不得連家立即覆滅。但是,陳家人都有善良的血統。比如,陳蛋在饑荒關頭收留了連慶、陸明水、彭欽定,陳高大在仇恨面前救下了連家的丫鬟翠紅。
陳遠方的想法與大哥陳高大一樣。連慶必須受到懲罰,但不是被日本人懲罰,而是全村人民的公審,必須還阿爹陳蛋一個說法。為了這一天,決不能讓連慶就這樣死了。
走了幾步,陳遠方撒了個謊,繞回連家。連慶正後悔剛才的表現,設想著彭欽定回去以後的情形。肯定會搬來日本兵,大肆作亂。那時,連家可能就徹底毀了。
「阿慶叔,你這回可闖禍了啊陳遠方說得很懇切。
連慶像見到了救星,拉住陳遠方的手,哀求道︰「遠方仔啊,你可千萬救救我。欽定這人我了解,他要是翻臉什麼事都能干得出來啊。還不知道他回去會怎麼說呢。萬一真把日本兵帶來了,我可怎麼辦呢?」
陳遠方沉吟不答,一時也想不出個辦法。
連慶以為陳遠方有心報復當年的仇怨,悲涼苦笑道︰「呵呵,我怎麼能求你救我呢。你們陳家的人,恨不得我立刻就去死,怎麼會救我呢。我真是不要臉,不曉得見笑啊
陳遠方道︰「阿慶叔,你別這麼說。眼下,我們要對付的敵人是日本兵。這不只是我陳家跟你連家的仇怨。你要是肯定听我的,那你現在就找個地方躲起來。人命抱住最重要
「怎麼躲?往哪里躲?」
「咱們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山不缺樹。你隨便躲進後山,也不會有人能找到你啊。等日本兵走了,你再回來重振家園。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這
「剛才听欽定叔的意思,看樣子日本兵很快就會上門。我能想到的就是這個辦法。怎麼決定,就看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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