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副官的手掌告訴陳遠方,這支隊伍是散的,烏合之眾,扶不上牆。陳遠方感受不到這麼多四個字的成語,但是能感受到馬副官的失望,因為內心深處也一樣的失望。
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把每個人都想成覺悟很高的人,忘記了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民,一個人一個品性,就像一對稜角各異的石頭,很難拼合成一塊形狀規整的大石。
陳四海年少氣盛,理直氣壯跟陳樂樂鄭進財爭吵,其他幾個人紛紛站成兩隊,不一會兒就發展成要打群架的意思。陳遠方想勸阻,又覺得很沒意思,跟著一群沒頭沒腦的土牛實在沒什麼爭吵的必要,便低著頭默默走開。
巨大的失望像一團迷霧,把陳遠方團團圍住,讓他看不見周圍的方向,霧氣直逼心底,壓得心慌意亂,徹底失去了斗志。陳遠方干脆走出政府大院,爬到後山透氣。
這是來時的路,也是跟周毅博偶遇的路。昨天,陳遠方覺得這是一條幸運的通往光明的正確道路,今天,這條路似乎變得歪歪扭扭,越走越不靠譜,扭得連方向在哪兒都不知道了。
「喂,你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干什麼啊?」正苦悶,一個清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大,大小姐陳遠方回頭一看,是周凌雲,不管心中再怎麼看不起,大小姐畢竟是大小姐,也不能輕易得罪。這個瘋女子,不在閨房里乖乖呆著,跑這里還干什麼?
周凌雲似乎對這個稱呼很不滿意,撅起嘴道︰「別叫我大小姐,我最討厭人家這樣叫我。你又不是我的下人,叫我凌雲就好了
「不敢不敢,我還是叫您大小姐吧面對這個上串下跳的小囡仔,陳遠方竟然有點不知所措,莫名的局促。
周凌雲直直盯著陳遠方,她就喜歡這張臉,沒來由的喜歡,也是看得臉紅心跳,哀求道︰「求你了,別叫我大小姐了好嗎?你要是再叫我大小姐,我就讓我爹把你們全都趕走
說者無心,听者有意。陳遠方正心灰意冷,弄不明白投靠周毅博的意義,周凌雲冷不丁這麼來一句更是打擊了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于是嘆道︰「不用讓你費心了,我本來也沒打算住下去。你要是不喜歡,我可以不再回去。他們幾個也待不了太久,我估計一兩天也得走
「你,你周凌雲急得直跺腳,兩瓣嘴唇撅得可以掛一個畚箕,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又是著急又是舍不得,「你怎麼可以走啊?」
陳遠方苦笑道︰「我自問也沒欠你周家什麼,也幫不上你們周家什麼幫,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有什麼不可以的?難道這周家軍營是土匪窩?進去容易出來難?」
「你,你說什麼啊?」周凌雲也弄不明白,自己平時伶牙俐齒,部隊里最能爭辯的馬副官都頂不上半句,在陳遠方面前竟然方寸盡失,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應對,急得眼淚擠出眼眶,吧嗒吧嗒往下落。
眼淚。
女人的眼淚。
對任何一個重情重義的男人都是最致命的武器,再怎麼心如鋼鐵都成繞指柔。
陳遠方看到了周凌雲臉龐上的晶瑩淚滴,心中頓時升起一股柔情,想到剛才語氣太過生硬,歉疚道︰「你怎麼了?怎麼哭了?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把話說太重了?傷害到你了?歹勢啊,對不住啊
陳遠方的聲音本就充滿磁性,壓低嗓子輕聲細語更是沙啞低沉,頗有穿透力和誘惑力。周凌雲瞬間感覺一股暖流穿透全身,臉上火辣辣地燒,一直紅到外人看不見的地方,眼楮變得特別厚重,抬不起來偷看陳遠方一眼,嘴里也不再有抱怨,只能輕輕嗯啊一聲。
「大,大小姐,哦,不對,凌雲姑娘,我陳遠方是粗人,也不懂得什麼禮數,如果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還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見識陳遠方毫無安慰女人的經驗,當年對妻子李美華都是呼來喝去,對林素芬也是愛理不理,哪里知道女人一轉一個變的復雜心思,說完幾句道歉話,便找不到詞語,干脆坐在地上唉聲嘆氣。
咦?我都哭了,他怎麼反倒生起氣了呢?這跟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樣啊。一般我哭了,大家都要圍過來哄我的啊?周凌雲有點懵,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很特別,與眾不同,很有魅力,連眼淚也忘記掉,自然而然走到陳遠方身後,關切道︰「你,你怎麼啦?」
陳遠方沒有回答,心思又回到懶散的隊伍上,無邊的沮喪霎時佔滿心頭,把一口氣吐得老長,像是要把一顆苦心從嘴里吐出來。
「你到底怎麼了嘛?」周凌雲有點急,還沒人敢不回答她的問話。
陳遠方嘆道︰「嗨,說了你也不懂。剛才多有得罪,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跟我一般見識
「什麼我不懂啊?你沒說怎麼知道我不懂呢?」周凌雲想幫陳遠方,在她眼里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跟我說吧。你要是不跟我說,我就小人就計小人過,一定跟你追究到底。你要是說了,那咱們就恩怨兩清了
陳遠方苦笑不跌,遇到這麼一個蠻不講理的千金大小姐也沒辦法,干脆死馬當活馬醫,把心中的苦悶說了,然後早點打發她走,省得把原本就煩亂的心情弄得更亂︰「那好,我跟你說。但是,你听听就算了,千萬不要到處去傳啊
「我發誓,我听完以後就爛到肚子里,要是對外人說半句就天打五雷轟周凌雲煞有介事地舉起右手鄭重發誓。
「咳陳遠方又長長嘆了口氣,「說了也不怕你見笑。我的這支隊伍都是農民,是因為一個兄弟人被鬼子打死了才臨時團結在一起說要打鬼子。其實,人心一點都不齊啊,擰不到一起去,別說打鬼子,就是隨便遇到個手無寸鐵的人都打不過。馬副官說得對,這支隊伍還早著呢,怎麼可能完成周團長的任務?怎麼把村子里的鬼子趕走?要是一人給他們一把槍,鬧不好會比鬼子還麻煩啊
「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周凌雲撲哧笑出聲,「不就是部隊管不好嘛,這個我見多了,但是沒見到一個像你這樣的軍官。管不了就打唄,把他們一個個打服了,這個隊伍就好管了
陳遠方沒有搭話,心說要是能打我還用在這里惆悵,那一個一個都是不知死活的夭壽,打了能听話早都去念大學咯,還用天天在村里吊兒郎當。
「怎麼?你覺得我這個法子不成?」周凌雲有點沮喪,自言自語,「不過也是,你的那些人也不是士兵,打了就會跑,甚至還會還手,這好像也不是個辦法。哎喲我這個豬腦袋,怎麼就想不出一個好辦法呢?哎喲哎喲,怎麼辦啊怎麼辦啊?」
陳遠方有點感動,在這樣的時候陪在身邊的竟然是一個萍水相逢的瘋囡仔,雖然提供不了什麼幫助,但是一顆火熱的心還是帶來了不少溫暖,眼看天色不早,催促道︰「行了,你也別自責了,天不早了,早點回去吧,不然你阿爹會著急
日頭已經西斜,赤紅赤紅的晚霞把天邊涂抹得像火焰山,燒得熱熱鬧鬧,全不顧世界上那些愁苦的人兒。
周凌雲有點猶豫,回去又舍不得陳遠方獨自在這里惆悵,不回去又怕阿爹發飆責罵,左右為難。陳遠方盯著燃燒的晚霞,突然有了主意,輕快對周凌雲道︰「走,我們一起下山
「你?好了?」周凌雲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難道男人的心也是海底針。
「嗯,早沒事了,快走吧陳遠方不等周凌雲,一路小跑下山。周凌雲跟在身後,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的背影,整個人也變得輕松。
不一會到了街道,陳遠方沒有繼續往前走,回頭對周凌雲道︰「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男神出言相求,怎麼能不答應?周凌雲心中小鹿亂撞,急切道︰「你說吧,你說什麼我都幫
「那好,你現在回去,想辦法側面告訴我的隊伍,讓他們知道我在山上拜祭李阿乖
「啊?你不回去啊?」
「嗯,拜托你了,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哦,那好吧周凌雲不情不願轉身回政府大院。
陳遠方在街道上置辦了香燭紙錢,折身回到山上,坐在石階上看山下的動靜。
夜幕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用力拉下,天邊的紅霞變成烏黑的妖魔鬼怪,張牙舞爪跨越整片天空,把全部光線都收進巨大的布袋里,不留給人世間一絲光明。
山下傳來一陣人聲,似乎在抱怨天太冷。陳遠方听出來人是隊員,急忙點著擺好的香燭,跪在地上念念有詞,待人聲近了,又燒起紙錢,嚎啕大哭︰「阿乖啊,你命苦啊,老婆還沒娶就做了地下冤鬼。你平時多好的一個人啊,怎麼就無緣無故被小鬼子打死了呢。你廳堂上七老八十的阿爹阿娘怎麼辦啊?誰來給他們養老送終啊?」
哭著哭著,身後漸漸有了其他人的哭聲。陳遠方知道隊員都已經圍在身後了,仍然假裝不知道,繼續哭道︰「小鬼子啊,我使你老母啊。你們好端端的跑我村里來干什麼啊?你們要是來做客也就算了,憑什麼一來就搶我們的糧食殺我們的兄弟啊?你們是神魂鬼怪變的嗎?是天公王爺派來的嗎?敢這樣欺負人啊?你們等著,等我回去一個個殺了你們啊
身後的哭聲沒了,但是有人牙齒咬得咯咯響。陳遠方又哭︰「可惜啊,咱們的人都是軟柿子啊,別人想怎麼捏就怎麼捏,只會窩里斗,不會打別人。他們要是能團結一點一致對外,阿乖啊,別說是你的仇,就是全村人的仇都可以報了啊。還有誰敢欺負我們?可惜啊,阿乖啊,我一個人不夠本事啊。但是你放心,只要我陳遠方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把你這個仇報到底,不管其他人願不願意,不管他們了,我自己干就行。阿乖啊,你一定要保庇我啊
「誰說只有你,還有我們背後的憤怒終于變成一個整齊劃一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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