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後,陰雨連綿。整個公主府都籠罩在一片雨霧之中,彎彎曲曲的亭台樓閣更顯幽冷孤寂。自靖安公主死後,府里再未修葺,若不是府中的主人聲名動天下,公主府早已破敗了。人說謝家公子長情,無論那個死去的女子生前仗著皇家威儀多麼的囂張跋扈,依然守著一座空蕩的府邸念著舊人。
「咳咳咳」握成拳頭的手指骨節分明,抵在兩片削薄的唇前,卻阻止不了那接連溢出的咳嗽聲。瘦削的身形微弓,脊椎彎曲的弧度像冬夜被雪壓彎了的竹枝。他端了身側的茶,在裊裊升起的熱氣,蒼白的臉才有了幾分血色。他有一雙再好看不過的眉眼,像一池靜水般,似乎沒有任何事物能在其中蕩起絲毫漣漪。此刻听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那雙眼楮都透出淡淡的陰霾,宛如那陰沉沉的天空叫人心驚。
「吱呀」脊背佝僂的老僕輕手輕腳的打開門,一股子苦澀的藥味就在書房里彌漫開來,連帶著的還有絲絲寒意,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的晚。老僕將藥罐放到平日里指定的位置,倒出一碗,才用低啞的聲音喚道「公子,用藥了。」
謝謙之漫不經心的回過頭來,轉動著精致的木質輪椅來到桌旁。他的手背泛著隱隱的青色,手指把玩著白色的冰裂瓷碗,藍色的衣袖拂過桌子發出沙沙的響聲,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優雅自然。如果只是看著任誰也想不到這雙手掌握著大周的命脈,這雙手的主人會是大周的丞相。
「後院的桃花怎麼樣了。」謝謙之開口道,低沉的聲音里有些微的倦意,他本就不是多話的人,看到老僕臉上一瞬的呆滯和訝異,謝謙之冷眼一掃「沒听到我問話嗎?」他不是不知道那些下人都在背後說些什麼,無非是他近來越發的喜怒無常了。他听了也不過嗤之一笑,他只是不想說也懶得說罷了,只是……
只是什麼呢?謝謙之下意識的看向自己的膝頭,那里早沒了當年紅衣勝火,玄發如瀑的女子了。
「今年春寒退得遲,後院的桃花前幾日才打了苞,這兩天又讓雨打了……」老僕絮絮叨叨的回著話,謝謙之闔目靠在椅上,一根手指有節奏的敲打著扶手。要是靖安在這,便知道這人是又不耐煩了。
「下去吧。」謝謙之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細雨,聲音似乎也染上了一層冷意「三月初九,後院的桃花要是再不開,那些花匠就去做花泥吧。」
「是」老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急忙退了出去。掩上了門才漸漸回過神來,三月初九,是死去的靖安公主的生辰呢。
謝謙之沒想到的是他終究是等不到今年的桃花開了,縱使早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強弩之末,熬不了多久,卻沒想到是這樣快。
王婉來的時候謝謙之正在寫一幅字,靖安生前央了好久他都沒有寫的字。
隔了一道屏風,他只能看見那女人一個威嚴的側影,謝謙之沒想到有一天也能在她身上看出威嚴來,嘴角扯出諷刺的弧度,言語淡漠「微臣見過太後。」
王婉戴著高高的鳳冠,眉目間盡是不可侵犯的天家威嚴,幾度張口,卻生澀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們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一個是謝家庶子,一個是王家庶女,她也曾追在他的身後一聲聲的喊著「謙之哥哥」。可時光流轉,他們一個做了太後,一個是丞相,早不是當初年少。
「丞相要保重身體,皇上和江山還仰仗著丞相呢。」最終說出口的還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謝謙之的筆在紙上不緊不慢的走著,只是原本就瘦削的身形在寬大的直裾下顯得越發的骨瘦嶙峋,身子也越發佝僂了「皇上也該立後了吧,听說他喜歡袁家的二姑娘。」
「立後是大事,還能順著他不成,袁家那姑娘是庶出!」
「庶出?」他冷笑,筆下一頓「庶出啊。」你我不也是庶出,他那樣憎惡想要抹去的制度。
王婉愣了下,也漸漸沉默「哀家走了,丞相多保重吧。」
「等等!咳咳……」屏風後的人有些急了,咳得彎了腰「你等等,咳,我有件事要問問你。」王婉心下微沉,總有些不好的預感,卻听到他一字一頓的說「我要听實話,不過你放心,你的話我也會帶入黃土。」
「你說!」她終究是住了足。
「當年那些藥,還有最後害死了先太子的那碗藥到底是不是……」
「是我。是我換了靖安的藥。」王婉閉目答道,她知道這些總有一天她是要還的「太子顏生性多疑,為人乖戾,唯獨對靖安這個姐姐毫不設防,除了她,我無從下手。」
「為何?他當時分明已時日無多。」
「太子顏欲效漢武,立子殺母,封靖安為護國公主,我亦是不得已而為之。」王婉頓了頓又道「你當時是真的不知道嗎?你已經選擇了我,還要做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向九泉下的靖安懺悔嗎?」
是啊,他當時真的沒有猜到嗎?還是本能的護住了心中「柔弱」的女子,固執的相信小婉還是記憶里純白不解世事的模樣。
「靖安,最後為什麼自殺。」謝謙之不知道自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平靜的問出這句話。
「是我,我告訴她,那些藥,送她弟弟上路的藥是你換的,為了我。」王婉拽緊了衣袖,她不否認,她當時是嫉妒,無比的嫉妒「我沒想過害死她,是她自己不中用。」
「至于謙之哥哥你,不也是利用嗎?我們都對不起她,沒道理只有你一個人那麼干淨的活著。」王婉冷笑著,權利早已讓她的心變得冰冷而瘋狂。
謝謙之久久都沒出聲,只是手中的筆越握越緊,喉間有腥味在不斷翻涌。
「皇上,靖安說皇上不是皇室血脈,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她為何這樣說,但我可以指天發誓,皇上確確實實是我和太子顏的骨肉。」王婉冷聲道「若不是她說出這話,我也不會說藥是你換的這樣的話刺激她。」
謝謙之望著屏風那邊的身影,可笑,真是可笑,他怎麼會把這樣的女子當成他生命中的光。
書房漸漸靜了,他頓了筆,宣紙上一首《桃夭》正是她多年前軟語央求的,可惜如今他寫了,她卻再也看不見了。字跡尾處,一滴滴鮮血暈開一朵朵桃花,他依稀看見那女子站在樹下,眉目如畫。
謝謙之想他是不愛靖安的,那個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公主殿下,二十五年前她嫁給他的時候他不曾愛過,十七年前她死去的時候他也不曾愛過,然而他卻在那隨後的十七年光陰里反復惦念。
從此再沒有人會趴在他的膝頭,一個勁的纏問「謙之、謙之你今天有沒有遵醫囑吃藥?」再沒有人會在鬧脾氣的時候淚眼婆娑的跟他說「我告訴父皇母後去」最後卻縮在門口坐在台階熬到清晨,看他出來才傻乎乎的說「謙之,你別生我氣了。」他那時就在想怎麼會有這麼好拿捏的女子,這分明是她的公主府,而他不過是個庶子。
謝謙之緩緩從輪椅上站起來,動作呆滯遲緩卻是真真正正的站了起來。這雙腿早好了,他坐著不過是不願承她的情。他始終不覺得自己欠了靖安什麼,也不願欠她什麼,到頭來還是只欠了她一個。
謝謙之覺得他是不愛靖安的,二十余年都不曾愛過,只是再沒有一個人像她一樣對自己那麼好了,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
在意識都陷入黑暗的前一刻,謝謙之覺得,如有來世,希望靖安別再遇上他了。因為一旦遇上,不管愛不愛他都不會放她走了,他會將她牢牢的攥在手心里,為什麼?因為這十七年過得太過寂寞了吧,亦或是心太疼了,每每想起一個人心就像針扎般的疼痛卻無能為力。
三月初八,丞相謝謙之薨。
次日,雨過天晴,滿城桃花盛放如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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