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靜寂,靖安說完便懶懶的靠回椅背上。她這番言論未必有多精闢,換了其他人來說也不過如此。只是靖安,從來都很少開口的靖安,難免就讓人驚怔了些。
不管其他人是怎樣想的,靖安卻覺得自己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後背是一片冷汗。她從始至終都沒敢回頭看謝謙之一眼,她留給謝謙之也只有一個倔強挺立的背影。從張儉喊到他的名字開始,她的心就被高高懸了起來,從听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她就開始拼命的去捕捉每一個字。只是她不敢回頭啊,一點都不敢。
「靖安公主言之有理,後人對鄭伯其人,也是褒貶不一……」
楚顏只是對靖安最後一句話略表詫異,但即使如此還是能察覺到她的異樣,狹長的眼眸里劃過一抹深思,果然還是跟謝謙之有關啊。
「今日的課就上到這里」終于結束了,靖安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起身就要走,卻听到張儉突然說了一句「靖安公主,隨老夫到書房一趟。」
靖安的臉頓時垮了下來,那個老古板又要找她做什麼?十七歲的靖安闖的禍可不止一樁,她可沒有辦法一件一件的去收拾啊「阿顏……」靖安趕忙拽住楚顏的袖子,一臉的苦相。
楚顏好笑的看著她,微俯身湊近她的耳側「你先去,我去搬救兵,」
「嗯嗯嗯」靖安連連點頭。
「靖安公主!」眼看那老頭就要怒了,靖安忙不迭的跑過去。
書房里,張儉把書一拍,嘴下面的山羊胡也氣得一抖一抖的「靖安公主,我原本覺得公主資質雖差了些,但怎麼說也是個光明磊落的人。說!你今天那一番言論是誰教的。」
靖安一听,真真是哭笑不得了「太傅您這話說的,怎麼就不能使我自己想的呢?」
「你想的?」張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了一聲,明顯是不信的了。
「太傅,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你怎知我不是改頭換面了?」靖安還是打趣的口氣,聲音卻漸漸趨向平淡了,誰能料想得到呢,靖安公主居然是死過一回的人了。若不是那八年的記憶真實的陪伴著她,要不是一模一樣的衣裙,一模一樣的場景,她興許也會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了。
「公主您別拿那些話來糊弄老夫,老夫只知道你上次私自逃課,是要罰的」張儉還是有些狐疑,但到底是信了「皇上說公主病體未愈,老夫也不能動戒尺,公主就把論語上半部抄一遍吧。」
「太傅?!」靖安不由得嗔道,拽著張儉的袖子「我不依。」
「老師」耳听得這一句,靖安整個人都僵硬了,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了,他看到了,他會不會皺眉,覺得她不夠端莊沉穩。
「這是前些日子借的書,今日進宮,便想著一起還了」他推動著輪椅漸漸過來了,見了靖安亦是有禮的一低頭「見過公主殿下,殿下安好。」
靖安的手指都絞在了一起,卻不敢抬頭「免,免禮。」
「老師,沒有其他事謙之就告退了」雖然對靖安的表現心存疑慮,但謝謙之從來都不是會自找麻煩的人。
他話音剛落,外面就傳來聲音「張太傅,皇上召您覲見呢」來的可不就是太子身邊的小侍從,張儉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把戲了,雖有嚴師但也架不住慈父啊。
眼看著靖安面露喜色,張儉冷哼了聲「謙之,你留下。看著公主把書抄完。」
什麼?靖安驚得抬頭,張儉卻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她,轉身就走了,只留下靖安和謝謙之在屋子里,臨走時還隨手帶上了門。
陽光漸漸漫過書案,靖安一筆一畫的寫著,卻連自己究竟在寫些什麼都不知道。
書房里靜悄悄的,她偷眼望去,謝謙之拿著一本書,瘦長的手指不時翻動著書頁,看似漫不經心可她知道那些文章都一字不落的落在他的眼中。她知道他看書的時候頭總喜歡向左側,看到高興時左手的食指會不自覺的敲打著扶手。她知道他對吃穿用度並不在意,在文房四寶上卻很挑,筆只用紫毫,墨只用「李氏墨」,硯台只用「端硯」。
「叩之不響,磨之無聲,剛而不脆,柔而不滑,貯水不耗,發而利筆。這是歷代公認的端硯的好處。」在她的纏問下,他也曾耐著性子對她解釋。可她哪里懂得什麼好什麼不好,只知道但凡是他說好的必然都是極好的。他的字哪怕是用最劣質的墨寫在最粗糙的紙上,在她眼里也都是好的。
靖安低著頭,繼續抄著論語的詞句。窗外起了風,吹落了幾張她也不知。
謝謙之無意間抬頭就看見那落在地上的紙張,不甚在意的拾起想要放回案上,卻被那寫得極好的一手衛夫人簪花小楷吸引了目光。
晉人曾贊衛夫人書法「碎玉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婉然若樹,穆若清風。」
唐人韋續則曰「衛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治浮霞。」
他是覺得這種字體極適合女子的。小婉學的也是一手衛夫人簪花小楷,可惜只得其形,難得其高逸清婉。如今真見了這得了風骨的字,卻有幾分不信起來,想來字如其人這句話也不是全然對的。
謝謙之反復看了幾篇,抬頭卻看見靖安正愣愣的看著他。
「公主的字寫得倒是極好」挪動著輪椅將那幾頁紙放回案上,這聲贊倒來得真心實意。
「你……你當真覺得寫得好?」靖安低著頭,眼里有些泛紅。
「有幾分衛夫人的風骨,想來公主也是愛字之人,習之不易。」他仍是淡淡,平心而論。
呵……她為他對簪花小楷的一聲贊學了五年的字,到頭來也為了他一句贊罷了。
看他退回原地繼續翻閱書籍,靖安換了一張紙繼續往下寫,而換下的那張紙,頁腳的墨跡分明被淚水暈開。
她曾經盡過全力的,她也想做他紅袖添香的妻子,可他卻那樣排斥。第一次去他書房的時候他溫柔里透著疏離,第二次是有禮,第三次第四次之後呢……靖安漸漸的就不去了,她雖然被愛情沖昏了頭,但她不傻。她知道他嫌棄她的字,她知道他引經據典的那些東西她有很多都不知道,她知道她……其實是配不上他的。
可她盡全力的去學了,學他喜歡的字,讀她一看起來就會打瞌睡的四書五經,她想著總有一天她能配得上他,總有一天他說起靖安這個妻子不會覺得丟臉。可她不知道啊,從一開始他想要的人就不是靖安,所以無論靖安變成什麼樣,靖安配不配得上他,謝謙之都從來都不會在意的,從來不會……
這句贊,她等了好多年,終于等來了她卻已經不是他的妻子了。
可她依然忍不住,忍不住想多在他身邊待一會兒,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她靖安就是這樣的愛著謝謙之,愛到自己都無能為力。哪怕在經歷了那樣刻骨銘心的背叛和屈辱之後,她仍然舍不得恨他。
只是她已經沒有追逐的力氣了,我追不上你了,我放你走好嗎?我只能守住我的家人了,無法守住自己丈夫的靖安只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守住身為公主的責任和尊嚴了。
「公主的傷可好些了」她遮掩的手段實在是拙劣,謝謙之都能感覺到她的眼神都不曾離開過他,果然又是被外表迷惑的輕浮女子啊。
「哦……已經好多了。」靖安這才反應過來他在問些什麼,額角還是留了一道淺淺的傷痕,不細看是不會發現。只是這道傷上輩子卻是沒有的,只是上輩子她也不知道是謝謙之救了她。
「那就好」謝謙之冷聲道「如此,謙之也不用擔驚受怕,時刻擔心著大禍臨頭了。」
他冷嘲熱諷的口氣讓靖安一愣,下意識的就想解釋「那日,梅香她……」
「公主無需向我解釋什麼,公主只需知道我救公主不過是迫于情勢」謝謙之抬頭正眼看向她,只是那目光卻讓靖安被凍結在原地「所以公主無需對謙之抱什麼感恩之心,公主是金枝玉葉,謝謙之並沒有攀龍附鳳之心。」
靖安的手握成了拳頭,不斷在抖,這才是真正的謝謙之吧,連自己對他的那份喜歡都一直被厭惡啊。前世呢,是不是她那樣直白的表現出她喜歡他之後,他才未曾把自己的真正心意說出口「我做了什麼讓公子誤會的事了嗎?」
「公主想要做什麼是公主的自由,但請公主不要遷怒于旁人,名聲對公主而言或許不算什麼,公主不在意是自己的事情。可是別的姑娘在意,請公主多為別人想想,也算為自己積德了。」謝謙之也不知為何,他竟然會把話說得這樣直白難堪,雖然為小婉抱不平,心疼她傷痕累累的一雙手,但他做事也是有分寸的。是因為她投來的目光里那仿佛埋藏了很深很深的情緒給了他說話的底氣嗎?他竟會有種奇怪的預感,無論他做什麼面前的女子都只能承受,無能為力。
「我想是公子多慮了」他將話說得這樣明白,她再不懂就真成傻子了。靖安放下了筆,抬起頭竟是在笑,笑得肆意張狂,就像是听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一般,笑得一聲比一聲響「謝謙之,我倒想知道你哪里來得自信呢?一個庶出罷了,你也有攀龍附鳳的資格?還有,你是什麼人,也敢對本公主的事情指手畫腳,你也配?」
八年夫妻,她知道他所有的痛處和弱點,可終其一生她都不曾想過,有一天她會以言語為刃,刺向他最痛的地方。
果然,入目的是謝謙之怒極的眉眼,連一貫的溫和都不屑于偽裝,眼里的冰冷幾乎要將她刺傷。靖安卻抬著頭毫不示弱的迎向,就這樣吧,如果我做不到你就親手斬斷我的退路吧。
「給本公主滾出去「她指著門不顧他一臉的怒氣,扯著嘴角笑得越發妖嬈。
「砰」門被狠狠甩上的時候,謝謙之都愣了一下,他這是怎麼了。說他庶出的人還不多嗎?他听得還不夠多嗎?可為什麼唯獨她說的時候他是那樣難受,仿佛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羞辱了一般的難受,仿佛所有人都可以說唯獨她不應該,唯獨她不可以,因為……
因為什麼呢?他想不出來,卻覺得很難受,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丟失了。
書房里,靖安撐不住的癱倒在了桌下,她臉上掛著笑,分明還在努力的笑,最後哭聲卻一句句的漫了上來,一聲一聲由小到大,直到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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