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袖在虛空中滯了滯,卻只是曇花一現的一瞬間,下一刻,楚顏就順手接過了宮人奉上的茶,骨節分明的縴長手指扣在青花瓷的茶盞上,他低頭品茶,氤氳的水汽染上狹長的眉眼,也不動聲色的掩去了他眼中的暗流洶涌。
嫁人?與靖安出奇一致的是楚顏也不曾想過這件事,或者說是不曾想過靖安會答應這件事。帝王家的女兒一向難嫁,何況靖安是帝後唯一的掌上明珠,可與皇族匹配的世家是寧可把女兒送進宮,也不願以尚公主的形式與皇家聯姻。試想哪家的主母願意把自己的兒媳婦當佛一樣供著,或者說願意讓自己的嫡子為了家族榮譽受這種委屈?
若是其他的公主,興許會被低嫁用以拉攏朝臣,收買人心,可父皇母後又怎會讓皇姐受這樣的委屈?皇姐又素來沒有什麼賢德的虛名,縱使是有人求娶,多半也不是世家大族,沖著的還是皇姐身上的利益。
想到這一層,楚顏的神態慢慢的放松開來,眼神也沒了初時的鋒利與暗沉,父皇母後想為皇姐挑選一個合適可心的人,只怕是會很難的呢。
「母後也太心急了些,皇姐的終身大事,總是要好好的挑揀上一番才行的」青花瓷的茶盞扣在黃花梨木的茶幾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少年悠悠的回過頭來,眼角微挑,輕輕一笑,從確定人選到皇姐出嫁,他有的是時間來想辦法,只是父皇他,終于對自己的心思有了察覺嗎?終于開始戒備他了嗎?只是可惜了,現在都有些遲了呢,他看著皇姐可是對他依賴信任得很呢。
靖安倒是沒有反駁也沒有附和,只是心思飄渺得不知在想些什麼。
「再說母後,真若是逼急了皇姐,隨意找個人嫁了,萬一日後有什麼不順心的,到時心疼的不還是父皇母後」楚顏戲謔道,嘴角上翹,可那笑容卻始終不達眼底,細看反倒有些危險諷刺的意味。
「靖安」听他這樣一說,朱皇後心中也有幾分動搖,畢竟是一輩子的事情,她總希望靖安能找個真正寵她護她的人和順安寧的度過一生「這件事你自己再好好思量思量,萬萬不可草率了,知道嗎?母後今日來也只是一說。」
她的手被母後牢牢的握緊,溫暖通過手心傳達進心底,靖安心里微酸,安撫性的笑了笑︰「母後放心,女兒知曉的。」
這世間沒有不操心的父母,即便是天下至尊的帝後,憂心的卻還是兒女的婚事,靖安飲下半涼的茶湯,心里更多的還是愧疚不安。上一世的那樁婚事,她自以為幸福美滿的婚姻,她的父母又為她賠上了多少心血呢?彼時,她是無憂無慮的新嫁娘,什麼都不用顧忌,她要十里紅妝陪嫁,宮里的奇珍異寶就源源不斷的送來;只因謝謙之不願待在宮中,她不管公主府工程浩大,硬是纏著父皇,命工匠日夜趕工,在婚期前修築好府邸,為此父皇又背負了多少罵名她從未在意。
還有阿顏,他是那樣驕傲的人,卻因她被迫娶了王婉,阿顏心里又該有多苦呢,靖安欠的人實在太多,多得好像賠上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皇姐在想些什麼?」呼吸聲突然響在耳邊,靖安一驚,不由得渾身一顫。
「我在想母後說的話」靖安不曾回頭,所以也看不見她身後的少年那陰沉的神情和危險眯起的眉眼,一雙眼楮牢牢得盯著她,縴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穿梭在她烏黑的發間,動作卻極其輕柔,絲毫沒有驚動她。
「哦?」楚顏似是在輕笑,可那笑聲里又帶著說不出的諷刺,讓靜安本能得覺得危險,想要掙扎,幾乎是下意識的靖安挪動子想要拉開兩個人的距離。就在她動的那一瞬間,她的肩膀卻被身後的少年用一只手強勢的拉回,狠狠得跌回原處,靖安不知怎麼的竟有些驚慌起來「阿顏!」
「皇姐別動!」少年卻還是不動聲色,須臾她發間傳來輕微的疼痛,楚顏這才笑著把手伸到她面前「皇姐整日里都在想些什麼,竟都有白發了。」
靖安一愣,在他的手心當真看見一根長長的頭發,上端還泛著些金黃,發梢卻是白得通透了,而眼前的少年呢,眉眼間含著淡淡的寵溺和擔憂,一派溫和無害的模樣,仿佛剛才的一切全都是她的錯覺,應當就是錯覺吧,阿顏怎麼會讓她覺得危險呢。
靖安心中暗暗嗤笑,自己或許真是多心了,不然怎會連白發都生了。
「阿顏喜歡的什麼樣的女子呢?」靖安接著方才的話問道,母後說辦完了她的婚事,就該為阿顏選太子妃了,阿顏上一世的太子妃是李家的嫡女,他喜不喜歡她也不知道,這一世應當為他挑個稱心如意的才好。
楚顏勾起唇角,頗為不在意的說道︰「皇姐自個兒的婚事還沒周全,竟想起我的來了,莫不是見母後要為你挑選夫婿就想殃及池魚吧,皇姐挑得我可不敢要,再說了皇姐可說了,太子年紀尚小。」
「楚顏!」見他竟用她當初說的話來堵她,靖安心中一惱「我與你說正經的。」
「我看皇姐你還是想想自己的婚事才比較正經吧」楚顏笑謔了句,就轉身離去。
我喜歡的是那個說無論如何都會站在我這邊的女子,我喜歡的是那個承諾了死也會守住我的女子,我喜歡的是那個真的替我擋住了那一劍的女子。所以我收斂了所有可能刺傷她的稜角,小心翼翼的待在她的身旁,可是如果連些都要被剝奪的話,那他也不介意最後一起淪陷在地獄。
想要的東西就應當自己親手搶過來不是嗎,何況這本來就是他守護了多年的人,他沒有道理在這個時候拱手讓人,父皇你既然要為她鑄就世間最堅固的營壘,那就應該會想到有一天她會被困在城牆里。
凌煙閣里,太傅一如既往的用低沉的聲音講述著陳書古卷里的一段段典故,講到精彩時時而擊節而喝,時而彷徨四顧,時而垂頭而樂,引得學生們也不禁心馳神往,飄飄然而不知身在何處了。
只是此中並不包括端坐在太子位上的那位紫袍銀冠的少年,一向精致的眉眼下竟多了淡淡的淤青,一看便是不曾睡好留下的痕跡,修長的手指支在額邊,一副再慵懶不過的模樣,整個人卻散發著淡淡的冷意。楚顏平日里雖也是不言苟笑的模樣卻也鮮少露出這般神情,讓素來最是能折騰的楚雲也乖乖得安靜下來。
「太子殿下這是怎麼了?」王顯皺眉道「昨日不還是好好的。」
「不知道」謝弘毫不在意的搖搖頭,回過頭又接著看手中的書卷「宮里的彎彎道道,誰知道呢。」
「你且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若是被太傅抓住了,父親那里怕是不好交待」他的一只手挽起淡灰色的衣袖,狼毫筆在宣紙上留下一行漂亮的行書,說話時頭也不曾抬一下,卻是威懾力十足的。
謝弘雖是暗自撇嘴,眼見得太傅越走越近還是乖乖的把書卷都收起來,別人那里都是四書五經聖人言,他這里卻是槍劍鉤戈兵器譜。
謝謙之默默的落下最後一筆,余光不經意的從最前方的少年身上掃過,而那紙上留下的正是《三國志》里的一句「喜怒不形于色「而已。只是低頭間謝謙之的目光卻不由得停在了太子位旁邊的百花案上,那個位置已經空了近兩個月了。
凌煙閣與芳華殿隔了兩刻鐘的路程,然而他卻沒有了走完這段路的資格,沒有資格通過重重的禁衛軍,見到那個他想見到的女子。謝謙之從未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麼遙遠,她總是會一步一步的向他靠近,他那怕是只小小的動上一步,她都會飛奔向他的方向。
而如今,卻不是了。他沒有了出入宮闈的權利,他沒有了靖安的青眼相睞,于是甚至連遠遠得望上她一眼都變成遙不可及的事情,如此清晰的丈量出一個庶子與公主之間的距離。
謝謙之一直認為寂寞那種東西都是一群文人無所事事的窮酸詞調,即便是在那難熬的十七年里,他也能安靜的去做自己的事情,寂寞?在案頭成堆的公文里,在一批批的听官員上奏中,他哪有那個時間去寂寞?
不過是……不過是深夜里再沒有一個人陪著他守在燈前罷了,不過是再喚了聲靖安無人應罷了,那麼漫長的時光,有什麼習慣是戒不掉的,有什麼人是忘不了的,他曾經是那樣告訴自己的,他一向是耐性極好的人,沒有什麼能磨得過他,時間是這樣,靖安也該是這樣吧。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在熬過那十七年之後,在時光把那逝去的容顏送回他面前的時候,他竟然失卻了一貫的鎮定從容,他會那麼想,那麼想要靠近,那**就像一絲微弱的火光,被牢牢得埋葬在冰雪之下,可是卻在日夜不息的反復灼燒。
謝謙之微微垂下眼簾,掩去其中的雜亂心緒,略微思索了下,算算日子半月後該是武德候大壽了,依照慣例,太子公主是會去侯府給外公賀壽的,最遲半月他便能見到她了吧。
窗外的風吹得枝椏亂擺,天邊烏雲翻卷,時而洶涌奔來,時而如潮褪去,眼看又是一場大雨將至了。
書房里,謝謙之向桌案上正凝神而思的太傅拱手行禮道︰「老師!」
「是謙之來了啊」王儉這才抬頭道「沒想著今天會有雨,一會兒你便隨我一同出宮吧。」
「是」謝謙之應了聲「不知老師喚我來何事。」
「也無其他,皇上遣人告訴我靖安公主的身子已大好了,興許過不了幾日就回凌煙閣了,我想著這些日子公主落下的課業也不少,你若不忙就把這些典籍帶回去做些批注,淺顯易懂些最好」王儉對謝謙之一向是最為信任的,這件事交予他也最為放心「我听說你在準備明年的文舉,這些經典于你而言怕是已然爛熟于心,為師還是希望你能溫故知新。」
「是」謝謙之還是一貫的溫和從容,一雙黑眸讓人窺探不出任何情緒「如有閑暇我會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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